第一百零二章仅有一次的落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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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袁阁坐在从万石彩市中心去泉眼村的车上昏昏欲睡。有关这次的采访提纲，她迟迟与主编李瑜安无法达成一致。这位皮肤暗沉、看上去总是疲惫不堪的资深编辑，似乎很想把主旋律冠名在一切个人的行动上。
袁阁认为，这位乡村女教师李秀梅非常伟大，她几十载躬耕于讲台，致力于培养女学生。她不仅交给她们知识，更是树立做人的榜样。她早年丧夫，无父无母又无子女的她，孑然一身，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奉献给了教育事业。泉眼村曾经是这个全国贫困县里最困难的村子，可是在这个村里的中学，最后有几千名学生考上了县高中，最后成为了大学生，其中有一半是女孩子。
袁阁很敬佩李秀梅的奉献精神，她的耐心和坚持，帮助了很多女孩子克服了自身的困难，也激励了她们求知、走出这个狭小世界。但是她也不能完全认同，李秀梅曾经被公开的言论——例如有一个女学生毕业后，带着丈夫回到学校，要捐款，可是李秀梅怒斥这个女生：“家庭那么困难，你现在反而当起了全职太太，指望男的养你啊？女人必须要靠自己！”她认为成为家庭主妇的女孩子，是没有脸再来看她的。在袁阁看来，女性独立的标准应该是多元化的。恰恰是不能理解女性处境，一味强调女性的独立和自主，是缺乏关怀和女性生存艰难的一种表现。
李瑜安不同意袁阁在特稿里面挖掘李秀梅精神的两面性。“这是一次正面的宣传，社会意义上的积极肯定，”李瑜安把袁阁的提纲拍在桌子上，拼命地摇头，“我欣赏你过去在基层的经验，所以特意调你来做这个项目。但是你这样写，是没办法过审的。要把焦点放在她对于女孩子的帮扶上。”
“那跟别人做的报道，又有什么两样？”袁阁打着哈欠，已经不想改了。
“你晚上好好休息，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早上到健身房来找我。”
袁阁拿着自己的提纲回去琢磨了。真是累啊。上一个采访项目挺顺利的，她跟李瑜安在采访退役老兵时同样细致的观察和着眼点，使她们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怎么到了采访这位乡村女教师时，反倒不能达成一致了呢？
也许李瑜安说的是有道理的，本来别人的报道，这些话里是不是充满了误解？按照李秀梅的其他事迹，拒绝成为家庭主妇的学生来看她，听上去过于武断了。袁阁又整理了一遍手头的资料，一直弄到深夜十二点。
在健身房里，袁阁修改过的采访提纲总算是过了李瑜安的这道关。袁阁没想妥协的，本来这些质询的问题仍然是保留的，但是她听说李瑜安实地采访不会参与，似乎下午另有会议安排，就假装完全听从，决定到时候见机行事。
一边收拾包里的东西，一边回复信息。樱樱怎么会这样问她呢，“和你一起的，是不是有一个四十多岁，瘦削，眼袋很深的，风格很犀利的女人？”吓了她一跳，说得好像樱樱也在这个酒店似的。袁阁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疑惑：朝九晚五基本没有假期的冯樱樱，怎么可能在礼拜一的早晨，出现在万石彩的度假酒店？
不过除了樱樱，姑姑也有问她，现在跟谁共事，顺利不顺利的问题。她跟姑姑说了名字后，姑姑倒是没有很大的反应。叮嘱她好好吃饭，注意安全。
可能是由于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可能是由于她忘记吃饭后打包一杯咖啡带上，总之，袁阁在前往泉眼村的路上昏昏欲睡。她虽然试图强打着精神，带上耳机听一些振奋的pop音乐，可是没想到在韩式rap里面她更加睡意昏沉。以至于李秀梅的采访进行到一半，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复制的工具，把写在纸上的问题一个个放在半空中，任由他人填空和简答。
袁阁乏了，因为李秀梅所有的回答仿佛她都知道，都是预设的，这种含辛茹苦，艰难踌躇，岁月给人留下的积累越深厚，能讲出来的东西就越轻。
“谈谈您那句红遍网络的‘家庭主妇，滚出去’吧。”
袁阁看到摄像老师皱了眉头，收音老师也用微表情表达了他的意见。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李秀梅老师布满皱纹的脸也爬上了一丝阴影。
袁阁说，“我觉得您的原话应该不是这样的吧。能给我们讲一讲这具体的故事吗。”
李秀梅在万石彩的山里呆了几十年，她原不是这儿的人，年轻的时候她也曾皮肤白皙，梳着麻花辫，一双眼睛明亮又美丽。现在她戴着眼镜，佝偻着身躯，皮肤晒得黝黑，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老一些。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现在随便说一句话，都能被人传出去，引起误解。像袁小姐，你这样的女孩子，或者你身边的人，大概也觉得我对于家庭主妇的评价过于苛刻。因为在任何一个社会，或者情境下，都会出现家庭主妇，无论是她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
“可是你要知道，能从我们泉眼村里出去的女孩子，从小是吃了多少的苦。过去这里重男轻女的程度，比你想象得要严重得多。这一个被我骂的女孩子，她有1个哥哥，1个弟弟，是夹在中间最无足轻重的存在。哥哥的衣服，鞋子，吃的，从来也轮不到她头上，基本上她还要拣弟弟吃剩的。可是她还是考上了大学。在给哥哥、弟弟补完衣服，缝完书包以后，躲在角落，用能看坏眼睛的一盏小灯，一遍遍地温习课本，这样努力顽强地考上了大学。”
“我没想过她考上大学以后，毕业工作了，还会碰到结婚给她带来的压力。她父母，和她爱人的父母，都不给他们带孩子。她便辞了职，当了家庭主妇，明明家庭并不宽裕，还说要回来经济支持我翻修校舍。我听到她为了孩子辞了工作，多么难受啊！”
“我知道，普通情况下，大家都会说，这是万不得已啊。可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家庭，凭什么一定要让她失去自己的社会角色，而仅仅保留一个局限于家庭的身份呢。为什么她老公不能辞职？为什么我的社会不能使她保有工作？为什么一个通过自己不懈努力才拥有事业起步的女人，要在她最好的年龄，放弃这份事业？万一将来她永远就只能做一个家庭主妇呢？我一想到小时候那个瘦弱可怜，为了上学几乎花光她所有气力和运气的丫头，可她也有可能，穷尽一生，跟在村口烧饭劈柴、骂小孩子的她妈妈几乎毫无分别，我的心有多痛啊！你们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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