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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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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来之不易。他希望这些老兵娃子不要把个人眼前的一得一失看得太重。

说是墓地,既没围墙,也没大门,只有一条砂石路还算看得过去。墓地设在一片向阳的高坡地上,白晃晃的雪耀得人睁不开眼。大部分墓都不立碑。有碑的,多数字迹也早模糊不清了。墓地里长满了多半人高的狗尾巴草,芨芨和野荆芥,还有一人多高的铃铛刺。坟堆上长的是青蒿,这会儿早已枯黄。高福海坚持说,这儿的每一座坟墓,都埋着一个摄人心魄的“故事”。那天,他让小分队的队员给这些老兵娃子当“讲解员”,讲述那些故事。每个队员均摊下来,能分到四五个、五六个老兵娃子,加上家属,约有十个左右的听众。赵光和范东被韩起科派出去办别的事了,剩三十名左右的老兵娃子和家属,就由韩起科给讲解。但韩起科这狗屁孩子口才不怎么的,本来能说十分钟的话,到他嘴里,往往三五句就完事儿。高福海在一旁听得实在耐不住了,便上前,让他“靠边站”,亲自给讲了起来。事情恰恰就发生在老人家亲自讲解的过程中。事后据当时在现场的人说,高场长讲了还不到十分钟,有个老兵娃子在底下小声嘀咕:“嗨,建农场就算有多了不得,也不能搞死这么些人……”高福海一听,立马就火了。当场追查。但后来也有人说,当时压根儿就没人说那话,完全是高场长耳背,情绪又有点激动,把现场杂七杂八的声音,比如风声、跺脚声、咳嗽声、哄娃娃声,或野獾噬咬树根发出的悉嗦声,野兔乱蹦乱窜的声音……听成了这嘀咕声,闹了一场天大的误会。还有人说,当时的确有人在底下小声嘀咕了,但话不是那么说的,没说“搞”死,只说也不能“死”那么多人。这份证词当然很要害,因为有没有一个“搞”字,这话的性质和分量就太不一样了。还有人则断定,这件事完全是一个阴谋,是高福海和韩起科串通一气,事先精心设的一个套儿,挖的一个坑,目的就是要藉此机会,收拾一下这些初来乍到、心高气傲,看啥都不顺眼、吃啥都不可口的老兵娃子,让他们学老实了。在后来多次调查取证过程中,韩起科一直作证,说他当时在场,他听到那个兵娃子确确实实说了这个“搞”字。我后来问他,你到底听到了没有?他说:“你啥意思么?那个兵娃子要没说,高场长会这么去讹他?”

我说:“我问你听到没有?”他说:“我没听到,能跟调查组那么说吗?”“别跟我妈啊爸的玩这套文字游戏,正面地回答我,你到底听到没有?”“嘿……”“你嘿什么嘿嘛!”“嘿……嘿……你想让我干啥?组织人反对高场长?你觉得冈古拉这会儿还不够乱糊的?!”

“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作证,那个兵娃子就得担着一份恶毒攻击农场党委主要领导的罪名。”“……”他不作声了。“你到底听到没有么?”我继续追问。“……”他还是不作声,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你真够烦人的!”转过身就走了。

但当时高福海的确气炸了,拨开众人,照直走到他认定的那个兵娃子面前,用马鞭指着那小伙子的鼻子尖儿,说:“你再吭气给我说一遍,谁搞死了这些同志?”那个老兵娃子一下子脸色刷白,大气不出,二气不喘地,只是呆呆地看着高福海,完全吓傻了。

“说!”

“……”不吭气。

“说!”

“……”仍然不吭气。

“说呀!”

“……”还是个不吭气。

这样,居然僵持了好几分钟。一个退伍军官挤过来打圆场:“高场长您先别上火。我在边上待着哩。我可以跟您保证,他没这么说。他也不会这么说……他凭什么要这么说呀……”

“你保证?”高福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问。

“保证。绝对保证。”那位退伍军官上前一步,打了个立正,挺起胸,说道。

控制住那正在失控的事态

这时,高福海转过脸,略略地瞟了韩起科一眼。(这个细节,后来也在许多人嘴里广为流传。他们认为,这一瞟,意味着,他俩事先有约定,也就是说,这时候高福海暗示韩起科,你该站出来说话了。但也被一些人坚决否定。他们说,不止一个在场的人可以证明,韩起科当时虽然站出来说话了,但是,高场长没有向韩起科发过任何“暗示”。韩起科也绝对不是在接受了场长的暗示后,才站出来作证的。)韩起科往前走了两三步,走出人群,走到圈子中央,作证道:“我听到了。他说了。”

“我说啥了?说啥了?你说我说啥了?”那个兵娃子这一下子完全顶不住了,一下就毛了,炸了,脸盘胀紫,猛地上前一把揪住韩起科的领口,连声逼问。

“干啥干啥?你还想干啥?”高福海连声喝斥。这时,小分队的人已经闻声赶到,冲进人群,三个架一个地,把那个兵娃子从韩起科身边架开。而其他那些老兵娃子也沉不住气了,上前想拽回自己的战友,纷纷吼叫:“别动手嘛。有话好好说嘛。”现场的气氛一下像开弓的箭,紧张到了极度。还是韩起科做了个手势,让小分队的人松开手,放了那个兵娃子。几乎同一时间,北京来的那两位护送干部也立即上前拦住吼得最响、冲在最前边的那几个老兵,不让他们接近小分队的人。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我没准备高楼大厦来接待各位。”高福海说道。

“我们压根儿就没打算来住高楼大厦。”“想住高楼大厦,就不上这达来了……”有的老兵仍在委屈地嘟哝。

高福海却眼圈红润起来,他竖起眉毛,把宽大的手掌向墓地深处一伸,大声责问道:“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这样看待这些牺牲了的老同志,还认为是我搞死了他们……”

“我没这么说!”那个老兵娃子急得都快要哭了,赶紧叫了一声。他知道,这会儿再不说话,更不行了。

“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没有?听高场长说!”护送干部也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比较有经验的他们似乎已经预感到一些什么,所以拼命设法,以控制住那正在失控的事态。

高福海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并且,很快地,那笑纹便从他冷峻的唇边消失,{奇书手机电子书网}转身示意开荒队队长(也是一位退伍军官):“把其他同志带回。至于你们……(他指指围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二三十位老兵和他们的家属)留在这儿,帮助这个小伙子一起回忆,刚才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啥时候回忆起来了,啥时候通知我一声。”说着,倒背起手走了;并把小分队留了下来,“看守”这二三十人。事后,许多老兵一说起高福海当场做的这决定,就特别不能平静。“您是老同志,老资格,又是我们的上级领导,您觉得我们做错了什么,怎么怎么罚,我们都可以接受。您让一帮小屁娃娃像看劳改犯似的看着我们,这算啥?”但即便这样,他们当时还是忍了。毕竟是老兵嘛。当时是下午三点二十三分左右。一直在雪地里站到六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气温急速地下降到零下。而下午出来参加活动时,这些老兵和他们年轻的妻子都没有穿大衣,在雪窝窝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小时后,又让荒原上的寒风连续吹了这么几个小时,的确已经有点受不了。其中还有两位退伍军官的妻子,急着要回去给孩子喂奶,奶胀得也不行了,自行流出的奶水已经把内衣都溻透了。

作为当事人的那个老兵娃子上前对韩起科说:“高场长认定犯错误的是我,跟同志们无关。

我留在这儿继续‘回忆’,让同志们回去。“

韩起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作声。

那老兵冲过去吼道:“她们还有奶娃要喂哩!”

韩起科依然不作声。他觉得没必要再跟他扯啥。高场长临走时,已经把要说的要规定的,全说清楚了,也规定妥了。回忆不清那句球话,就是不许走。谁也不许走。在执行高福海的决定方面,韩起科从来是十分坚决的。否则,还要小分队干啥?还要他这个队长干啥?!

那老兵终于受不了了,冲过去,一把揪住韩起科的领口,骂道:“你这小屁娃娃还有点人性没有?”

韩起科一把反捏住老兵的手腕,平静地问:“你说谁没人性?”

没人敢招惹的狗屁“小分队”

“说谁?说你呐!”老兵挣了一下。一直到此刻,他和其他那些老兵都还没把眼前这个个头不高、年纪不大、肤色也不算太黑、长得也还算清秀的“小屁娃娃”当一回事。但他们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犯”了一个巨大的几乎是无法挽回的“错误”:你怎么骂韩起科都行,不经高福海许可,他一般是不会跟你翻脸的。因为,高福海临走时吩咐下的,只是“看住”这批老兵,让他们反省。高场长没说你可以对老兵们采取别的措施,韩起科就绝对不会胡来。这一点,也是小分队的伙伴们特别佩服他的一个地方。就是说,在任何时候,他都能控制住自己。这对于一个只有十六七岁、又完全在戈壁滩上长大的“狗屁娃娃”来说,这阶段正是野性最足的时候,他能做到这一点,凿实也是难得。但有一条,你说啥也别说他“不是人”,别说他“不通人性”。他最忌讳这话,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还有一句话也是他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你呀,你就不是你爹妈操的!”这两句话都触到他内心最不能碰的伤口,一个一直在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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