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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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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

他锐利的眼光,射在安德烈的脸上,他龇着牙,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的麻脸,一动也不动,但是他的厚嘴唇颤动了一阵,好像有点什么灼热的东西,在他唇上烫过似的。

“没有什么不信的!”霍霍尔用他碧眼里悲哀的微笑,温暖地抚慰着尼古拉含有敌意的眼光,缓缓地说。“我很知道——当一个人的心中的伤痕还带着鲜血的时候,假使和他争论,那就好像是侮辱他,这是我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争论,我不会争论!”尼古拉垂直双眼,叨咕着说。

“我想,”霍霍尔继续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赤着脚板在碎玻璃上走路,每逢碰到很艰难的时刻,都是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你不论跟我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尼古拉慢慢地说。

“我的灵魂,就像狼一般的在嚎叫!……”

“我也不愿意说!不过我清楚,你目前的这种心境,不久就会过去的。也许不能彻底根除,但肯定是能过去的!”

他笑了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接着说:

“兄弟,这是跟麻疹一样的小孩病。我们每个人都患过这种病,强的人——轻些,弱的人——重些。人们虽然发现了自己,但是对于人生,对于自己在人生里面所占的位置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这是最容易染的毛病。你以为全世界之上,只有你一个是好吃的黄瓜,所以大家都想吃你。但是过了一些时候,等你自己明白,你的灵魂的善良的部分,和他人心里的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多和少,——那时候你就会感到舒服一点。

“并且,你还会觉得有点惭愧——你自己的钟是那么小,在礼拜的钟声鸣响的时候,连听也听不见,那么,为什么要爬到钟楼上去敲它呢?将来呀,你准能理解这个道理,你自己的钟声,只有在齐鸣的时候,才能够听得见,单独的时候,——那些旧的钟声会把你那小钟的声音沉没在嗡嗡嗡的声音里面,就如同苍蝇沉没在油里一样。我所说的,你懂了吗?”

“大概,懂了吧!”尼古拉点了点头回答说。“但是我不相信!”

霍霍尔笑了起来。他很快地离开座位,在房间里激动地走着。

“我从前也不相信。哎呀,你这个货车!”

“为什么是货车呢?”尼古拉盯着霍霍尔,阴冷地苦笑着。

“有点像!”

突然,尼古拉张开大嘴高声地笑起来。

“你怎么啦?”霍霍尔站到他面前,吃惊地探问。

“我想——谁欺负你,谁就是傻子!”尼古拉摆着头说。

“怎样期负我?”霍霍尔耸着肩膀说。

“我不知道!”尼古拉说,不知是表示善良还是表示宽厚,他龇出了牙龄。“我只是说,那个欺负你的人,后来一定觉得惭愧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霍霍尔笑着说。

“安德留夏!”母亲在厨房里叫他。

安德烈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尼古拉一个人了,他向四面仔细地望了一遍。伸直了穿着笨重的靴子的两脚,看了一会儿,便俯下身去用手在肥胖的小腿肚了摸了摸,把手拿到眼前,很专注地瞅了一会儿,然后翻转了手掌。手掌生得很厚,指头很短,上面盖着一层黄色的汗毛。他把手在空中一挥,站起身来。

当安德烈把茶炉拿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姿态,说道:

“我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接着,他笑了一下,摇着头继续说:

“讨厌的嘴脸!”

“你这是为了什么?”安德烈好奇地看着他问。

“莎馨卡说的,脸是心灵的镜子!”尼古拉慢悠悠地回答。

“假话!”霍霍尔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钩子,颧骨像把刀子!但是她的心,却像一颗天上的星。”

尼古拉朝着他望着,憨笑起来。

他们坐下喝茶。

尼古拉抓了一个大个的马铃薯,在面包上撒了很多的盐,于是静静地,像牛一般的大吃大嚼起来。

“工作怎样?”他边吃边问。

安德烈愉快地将工厂里面宣传发展的情形讲给他听,于是他又沉下了脸,嗡声嗡气地说:

“这一切还得搞多久,多久!非再快一点不行……”

母亲看着他,在心里隐隐地蠕动着对这个人的敌意。

“生活不是一匹马!不能用鞭子赶!”安德烈说。

尼古拉顽固地摇了摇头。

“太阳!我忍受不住!我应当怎么办呢?”

他凝望着霍霍尔的脸,无力而无压地摊开了两手,沉默着等待回答。

“我们应该学习并且去教别人!这是我们的任务!”安德烈低着头说。

尼古拉又问:

“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干呢?”

“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我想我们非受几次打击不可。”霍霍尔笑着回答。“但是,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作战——那可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们应该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然后再武装两只手,我想……”

尼古拉又开始吃起来。

母亲皱着眉头,悄悄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脸,竭力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可以使她对他那笨重的四方的身材不感到讨厌的东西。

每每和他那双小眼睛的刺一般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总是胆怯地颤动着眉毛。

安德裂好像有点不安,——忽然脸上堆着笑容,说起话来,忽而又打住话头,吹起口哨来。

母亲觉得,她理解他心中的惊慌。

尼古拉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霍霍尔有话问他的时候,也只是给他一个简短而不很高兴的回答。

小小的房间里面,两个经常住在这里人的觉得狭窄和闷热起来,他们——有时是她,有时是他,——不时地向客人瞥上几眼。

他终于站起身来说:

“我睡吧。在牢里住了许久,一下子被放出来,又走到这里,已经够累的了。”

他走进厨房,唧唧咯咯地响了一会儿后,便像死一般的睡着了。

母亲耸起耳朵,听听四周的寂静,和安德烈耳语道:

“他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确确实实是个苦闷的青年!”霍霍尔摆动着头表示同意。

“但是就会好起来的!我也曾经这样过。心里不能明亮地燃烧的时候,总是堆满了烟灰。好,妈妈!你睡吧!我再读一会儿书。”

母亲走到墙角,那里安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印花布的帐子。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听到母亲在长长地祈祷并一劲儿地叹息。他快迅地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兴奋地擦着额角,或者用他细长的手指捻捻胡须,或者沙沙地伸挪着他的两只脚。

挂钟的钟摆在那里摆动着,窗外的冷风在那里叹息着。

可以听见母亲在轻轻地祈祷:

“啊,上帝!世上倒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哀苦在呻吟着。

快乐的人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种人已经有了,有了!不久就会有许许多多,——嗳,许许多多!”霍霍尔应着。

 21

时光东流,生活一天天地过去,那是些各种各样的、面貌不同的日子。

每天,总有新鲜的事情,而这已经不再使母亲感到恐慌不安了。

天天晚上,频频地有些陌生人跑了来,忧虑而小声地和安德烈谈话,到了深夜,方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小心地,无声无响地,在黑暗中离去。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抑制着的兴奋,好像,他们都想唱歌,都想欢笑,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他们都很忙。

有些人,爱嘲笑人而又严肃;有些人,非常愉快而又充满了青春的力量;更有些人,喜欢沉思,不爱讲话——在母亲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共同的顽强的信念,每个人的面相虽然不同,——但是在母亲眼里,好像所有的脸,都叠合成一张脸:瘦小的、从容不迫的、坚毅的、光明的脸,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深沉的、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正像到哀玛乌司去的基督的目光一样。

母亲算计着他们的人数,在心里把这些人集合在巴威尔的四周,——因为在这么一大群人的中间,巴威尔在敌人眼中才不特别显眼。

有一次,从城里来了一个活泼的,长着卷发的姑娘。她拿来一卷东西,交给了安德烈。回去的时候,闪动着她那双快活的眼睛,对符拉索娃说:

“再见,同志!”

“再见!”母亲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后,母亲走近了窗边,面带笑容,望着她的同志,很敏捷地迈动她小巧的双脚,在路上走,她像春花一般的新鲜,像蝴蝶一般的轻快。

“同志!”望不见这个女客人之后,母亲说。“可爱的姑娘!

愿上帝给你一个对你忠实一辈子的同志!”

从那些城里来的人们的身上,母亲常常发现一种孩子般的气质,于是她总是宽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惊又喜,而且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信仰。她越来越明白地感觉到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的胜利的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的话,母亲常常不由得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于是,叹息不已。可是特别使她感动的,却是他们的率直,他们那种优美的、慷慨无私的作风。

现在,对于他们谈起的生活问题,母亲已经懂得很多了。

她觉得他们的确是发现了人类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习惯地地同意了他们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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