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 绿化树 > 十六(2)

十六(2)

最新网址:www.qishuta.org

“你看你这个没起色的货!”不料,她勃然嗔怒了,“扶不起个不起!那你把馍馍给我放下,你哪儿来的还滚到哪儿去吧!”她掉转身搂着孩子,眼睛也不看我了。

    我尴尬地两手捧着馍馍不知所措,和端着一盆盛得满满的热汤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似的。

    “你,你不是说要打炉子么?”

    “打个球!”她又忍不住嘻嘻笑了,“我的炉子是喜喜子给我打的,也好烧着哩。是这么回事:昨天休息,我把喜喜子拾来的麦子推了点白面,蒸了五个馍馍。喜喜子一个,我一个,娃娃两个,还有一个,我就想着给你。可我昨天找你找不见……没酵子,只好蒸死面的。你凑合着吃吧。白面我还有哩,酵子我也发下了,下次就能吃发面的了。”

    还有下次!我也不好问她为什么“想着”给我。这是不礼貌的。除了怜悯,还能为什么呢?我不像“营业部主任”、中尉和老会计几个人,一出劳/改农场就把那层皮扒了,换上家里寄来的干部服。我一身棉衣棉裤还是劳/改农场发的。这种没有领子、三个贴兜的衣服,和脸上的金印同样是受惩罚的记号。布,近似于医用的纱布,刚穿几天就磨了几个窟窿,现在又硬得跟甲壳一样,我缩在这样一套棉衣棉裤里,如同一只蛹没有成熟就死在茧里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见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馍馍,有要吃的意思,就又掀开那土台子的布帘,端出一碟咸萝卜,拿出一双筷子,用手抹了抹,放在我的旁边。

    “以后,你肚子饿了你就来。那天我看你,脸都发灰了,跟伊不利斯[伊不利斯:阿拉伯语,魔鬼。

    ]一个样……”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嘻嘻笑了。可是她马上忍住笑,抿着嘴,坐在炕上瞅着我。

    经过这一番推让,我当然要吃了。“恭敬不如从命”。但我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我那致命的虚荣心还没有完全丢掉。同时,我知道我现在的吃相很不好,我怕一个女人看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

    她不理解我这种心理,也不懂得不要坐在旁边看客人吃东西的社交礼貌,奇怪地问:“吃吧,还等啥?”又催促我,“快吃,一会儿说不定来人哩。”

    是的,这倒有点可怕。今天农工们都休息,很可能有人来她这儿串门子。看见我在她这里吃东西,这多不好!我又不能把这珍贵的食物拿到我们“家”去享用,那里还有好几双眼睛!

    我慢慢地把馍馍拿起来。

    这确实是个死面馍馍,面雪白雪白,她一定箩过两道。因为是死面馍馍,所以很结实,有半斤多重,硬度和弹性如同垒球一样。我一点点地啃着、嚼着,啃着、嚼着……尽量表现得很斯文。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吃过白面做的面食了——而我统共才活了二十五年。它宛如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进我的嘴就融化了。它没有经过发酵,还饱含着小麦花的芬芳,饱含着夏日的阳光,饱含着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气,饱含着收割时的汗水,饱含着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

    忽然,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印!

    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的指印。从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

    噗!我一颗清亮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了。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搂着孩子,长叹一声:

    “唉——遭罪哩!”

    她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同情和爱惜多于怜悯。她的叹息,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在“营业部主任”作践我时没有流下的眼泪,这时无声地向外汹涌。我的喉头哽塞住了,手中的半个馍馍,怎么也咽不下去。

    土房里一时异常静谧。屋外,雪花偶尔地在纸窗上飘洒那么几片;炕上,孩子轻轻地吧唧着小嘴。而在我心底,却升起了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旋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回旋不已。

    啊,拯救我吧!拯救我吧!……

    一会儿,她在炕上,幽幽地对孩子说:

    “尔舍,你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说,你跟叔叔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从声音上判断,孩子的脸向我转过来。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孩子越说越来劲儿,可能她觉得这句她尚未理解的话很好玩,站起来朝炕沿边跨了跨,小手指着我: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还有哇!”她翻起身扶着孩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说呀!”

    孩子愣了愣,口齿不清地学着:

    “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

    她哈哈大笑了,一把搂起孩子,返身把孩子按在炕上,用手指胳肢孩子。

    “没起色的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不是‘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没起色的货!没起色的货!……”

    她和孩子在炕上打滚,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屋里的气氛即刻欢快起来,我的心情也开朗了。我很快把馍馍吃完,连咸萝卜也没就。

    “还有土豆哩。”她等我吃完了,坐起来,拢了拢头发,把棉袄往下抻了抻,指指炕下的锅台,“土豆还有一锅哩。你自己拿。”

    这时,我才有心情看清楚她。

    首先让我惊奇的是她面庞上那南国女儿的特色:眼睛秀丽,眸子亮而灵活,睫毛很长,可以想象它覆盖下来时,能够摩擦到她的两颧。鼻梁纤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长得非常精致;嘴唇略微宽大,却极有表现力。很多小说中描写女人都把眼睛作为重点,从她脸上,我才知道嘴唇是不亚于眼睛的表现内在感情的部位。线条优美的嘴唇和她瘦削的两腮及十分秀气的鼻子,一起组成了一个迷人的、多变的三角区。她的皮肤比一般妇女黑,但很光滑,只是在鼻子两侧有些不显眼的雀斑。下眼睑也有一圈淡淡的青色。这淡淡的青色,使她美丽的黑色的眸子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情。她脸上各个部分配合得是那样和谐,因而总能给人以愉快与抚慰。从她和我谈的不多的话里,从她的行动举止来看,我感到她的性格是泼辣的、刚强的、爽朗的、热情的。这和她南国女儿式的面庞也极吻合。后来我才了解,这种南国女儿的特色,也是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民族所具有的。

    她的岁数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不会比我大。

    她的名字叫马缨花!

最新网址:www.qishuta.org

新书推荐: 华娱拯救意难平 白帝战机停展厅?谁泄露出去的! 这个仙人有点癫 修仙攻略:尊上的小花妖 被暴君读心后,小炮灰人设全崩了 香江:风再起时 灵泉空间,带着萌宝去种田 红楼兵仙 瞄准幸福 包氏父子:头油只用司丹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