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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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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说:“我爹我娘去秦安那儿了?那我先回去睡睡,晚上我去西街吧。”说罢回家,家里果然没见夏天智和四婶,倒头就睡,睡到天黑,却没去成西街。

《秦腔》第二部分9 (8 )

夏天智和四婶是提了一只母鸡去探望秦安。秦安的媳妇不在,秦安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发呆,蚊子在头顶上挽了一团,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却不扇,胳膊上腿面上满是被叮出的红疙瘩。秦安见夏天智和四婶进来,说:“来啦?”要站起来,夏天智按着他又坐下,把自己的水烟袋擦了擦烟袋嘴儿,递给了秦安。秦安把水烟袋接了,却没有吸,紧紧地握着,再没说话。夏天智说:“你吸么!”秦安说:“吸。”吸了一口,又不动了。四婶就把水烟袋取了过来,又拿过扇子给秦安扇蚊子,说:“就你一个,媳妇呢?”秦安说:“到地里去了。”四婶说:“饭吃了没?”秦安说:“不知道。”四婶说:“吃没吃你不知道呀?”夏天智看着秦安,头就摇起来,说:“成瓜蛋了。”四婶说:“半个月前我来看的时候,人是有些瓜瓜的,可还有话说,脸上也活泛,这……膏药咋越贴越把脑子贴瓜了!”夏天智说:“还多亏宏声的膏药,要不早没命了。”正说着,院门响,秦安媳妇背着一背笼柴火到了门口,说:“呀,咋劳得你们来了!”急着进门,柴火架得长,一时不得进来,硬往里挤,差点跌一跤。四婶忙过去帮着拽,人和柴火才进来,她把背笼哐地摞在院子,说:“快坐下,我给你们拾掇些饭去!”四婶说:“这个时候吃的啥饭,你还没吃中午饭吧?”秦安媳妇说:“你们吃过了那就算了,我也不饥,秦安是不知道饥饱的。”过去摸了摸秦安的头,把秦安嘴边的涎水擦了,说:“你瞧这瓜相,叔和婶来了也不会招呼!”四婶说:“话好像是少了。”秦安媳妇说:“来人不来人就是瓜坐着。饭量倒好,你给他盛一碗,他就吃一碗,盛两碗,吃两碗,你不给他吃,他也不要。”四婶说:“这就把你害糟了!哪儿弄这么多柴火?”秦安媳妇说:“水华砍了他院墙外的桐树,给我了这些柴火。”四婶说:“他把那棵桐树砍了?去年雷庆想买那棵树做家具,水华就是不卖,说留下给他将来做棺板呀,他咋又舍得砍了?”秦安媳妇说:“他把树卖给西山湾人了,明日一早,他人也就跑啦。”说完了,又小声说:“这话你知道了就是,不要给谁说。”四婶说:“跑哪儿去?”秦安媳妇说:“你还不知道清理欠账的事吗,两委会把会都开了,欠账的还不起,已经跑了三个人了。水华害怕他一跑这树保不住,把树就砍了。”夏天智说:“欠钱还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跑啥的,跑了和尚跑得了庙,能再不回清风街啦?”秦安媳妇说:“理是这个理,可拿啥还呀?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要来,谁把秦安领走!”四婶说:“你家也欠着?”秦安媳妇点了点头,说:“欠得倒不多,可就是一百元钱我也拿不出呀,秦安是这样,能吃能喝,天天又离不了药,钱都得从粮食上变么,咱又有多少粮?”四婶眼圈就红了,她不让秦安媳妇看见,说:“你还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秦安媳妇说:“你还说干净呀!你不知道,顿顿吃饭像娃娃一样得给他系围裙,拉屎拉尿也把持不住,这前世里做了什么孽了?他受罪,我伺候他着受罪。”夏天智没再说话,坐在台阶上吸水烟袋,四婶和秦安媳妇进厨房里热了锅里的剩饭,端来递到秦安手里,秦安就吃起来。吃完了,也不言传,头勾着又坐在那里。夏天智吸了一阵水烟,忽然说:“秦安,那你还会唱秦腔不?”秦安说:“会。”四婶说:“你咋有心思让他唱秦腔么?”夏天智说:“不唱一唱,把人愁死呀?!秦安,你能唱了就唱一唱。”秦安张了嘴,嘴里满是包谷糁子,唱:“朱君他为我冲锋陷阵,用铁锤四十斤败了秦军。我日后回大梁又添新恨,哎,驱驷马我怎忍再过夷门。”四婶说:“这唱的是啥呀,一句都听不懂。”夏天智说:“是《盗虎符》信陵君的唱段。”秦安媳妇眼睁得多大,说:“他唱起戏倒清楚?!”夏天智说:“那就让他多唱么,一天到黑再不说话,人就瓜实啦。”但秦安却不唱了。夏天智说:“唱么!”秦安说:“完啦。”夏天智说:“我给你起调,再唱!”自己就唱了:

秦安只是傻笑着,就是不唱。夏天智说:“明日我把收音机拿过来,让他听听戏,能唱就让他多唱。”站起来就走,走到院门口了,秦安媳妇还在和四婶说话。四婶说:“啥事都不要在心里多想,车到了山前肯定会有路哩。一闲下来,你就逼着他走路,逗着他说话。中星他爹也不是病了老长时间,还是一个人,不也熬过来了?前几天我见了他,他给自己算命哩,我也让他给秦安算算,他说秦安没事,这四五年里都没事。”秦安媳妇却呜呜哭起来,说:“那我就死呀,他还要活那么久,我咋受得了罪呀!”

两人出来,夏天智说:“那媳妇咋能说那话?”四婶说:“她也可怜,实在是撑持不了了,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媳妇哩。”两人说话着往回走,天就黑了下来,街上虽然没路灯,家家的门道里却透着光。白恩杰又拉着叫驴出来蹓跶,驴声昂剌昂剌地叫。水华似乎也在前边的商店里买什么东西,夏天智才要叫住水华,水华却忽然不见了。夏天智说:“秦安也欠村上的账了?”四婶说:“我说不清,反正在实行责任田那阵,村上的东西是让一些人分了或者租用了。”夏天智说:“这世道……”背着手往前只顾走。夏天智和四婶出门,从来不并排走,他总是大踏步在前,四婶小步紧跑在后边。四婶就说:“你走得恁快是狼撵呢?你不知道我脚疼?”夏天智站在那里等候,却见中星他爹和夏风从巷里过来,中星他爹躬着腰,说:“四哥这是到哪儿去了,才回来?”夏天智说:“你们这是到哪儿呀?”中星他爹说:“中星回来啦,他要见夏风哩。”赶来的四婶说:“啥紧事?明日让夏风过去吧。”夏天智说:“中星当了官了,他爹都成了跑腿的,肯定有急事哩。”夏风就跟中星他爹一块走了。

《秦腔》第二部分9 (9 )

到了半夜,夏风才敲门,夏天智一直在整理着那些脸谱,等着夏风,开了门就问:“说什么了,这么长时间?”夏风说:“他让我明日跟他去市里找市长,市里正调整各县领导班子,他想能提一提。”夏天智说:“你答应啦?”夏风说:“我不去能行吗,他不知从哪儿晓得我和市长熟!”夏天智说:“才当了几天宣传部长?就又谋着升官呀!我就见不得你荣叔,一天阴阳怪气的,家里出了个中星,他以为出了个真命天子哩!”四婶说:“能帮上忙就帮么,你当年还不是帮他留在了县上。明日咋个去法?他是有小车呢。”夏风说:“他不会坐小车去的,还不是搭我雷庆哥的顺车?”四婶说:“那就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哩。”一家人洗漱了睡下,鸡已经叫二遍了。

《秦腔》第二部分10(1 )

※ ※

夏中星和夏风搭乘了雷庆去省城的班车,车上收费卖票的仍是梅花。到了半路的州城下来,下来的还有两个乘客,他们索要车票,梅花却不给扯票,说:“农民要票干啥?”两个乘客说:“是农民就不能要票啦?!”梅花将他们推下车,呼地将门关了,骂道:“没票怎么着?”车刚一发动,下了车的两个乘客就捡了砖头往车上砸,车上的人没伤着,两块玻璃却哗啦啦全碎了。雷庆停下车,提了摇把撵过来,两个乘客一溜烟跑了,雷庆就把气撒在梅花身上,说:“他们要票就给人家么,两块玻璃值多少钱?!”梅花又埋怨中星和夏风,说:“你两个是死人呀,白坐了车也不帮忙,眼睁睁让那两个土匪跑喽!”

到了州城,中星问夏风:是不是给市长送上些钱?夏风说不用。中星又要买些礼品提上,夏风还说不用。中星就将五千元塞到夏风衣兜里,说:“你总得请领导吃顿饭呀,以你的名义好。”夏风生了气,说:“我从来是空手见他的,你让我这样那样我就觉得怪了!你既然这么有钱,何必搭顺车,落梅花嫂子的话?”中星说:“咱跟她计较啥?”倒把钱收了。到了市府大院,两人朝一座小楼走去,中星浑身抖起来,夏风说:“你怎么啦?”中星说:“我有些慌。”就进了楼上厕所。从厕所出来,他是洗了脸的,又把那一绺头发用发胶固定好。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又是递纸烟又是沏茶,问是从省城回来的还是从清风街来的,夏风说了谎,说是从省城回来,路过州城来看望领导的。市长就从办公桌下提了两瓶茅台,说:“那你给你爹带两瓶酒吧。”夏风倒有些不好意思,推托不要,市长不容分说,让秘书替夏风拿了,又立即安排吃饭。去了饭店,夏风先往洗手间洗手,中星也厮跟了,悄声说:“不到外边真不知道你声名有多大!”夏风说:“人很和气,一会儿你把你的情况直接给他说。”中星说:“你是文化名人,见官大一级,他当然对你和气,可他对他下边的干部是日娘捣老子地骂哩,我怎么说呀?”夏风说:“你这是把我硬往水下拖哩!”饭间,夏风作难了半天,终于介绍了中星的情况,市长说:“当宣传部长?我怎么没见过你?”中星就站起来,说:“你不认识我,我认得你。上次你到县上开会,我是纪录的,后来你去上厕所,我领你去的,你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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