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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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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一走,我爷邀了夏家人就寻你伯的事,你伯在茶坊乡上的鸦片铺里抽烟哩,进去就捆了。本来准备点天灯,你们李家人求饶逼得紧,才将你伯勒死了。那年夏家人喝包谷酒,你猜喝了多少,喝了十八坛!我那时小,也喝了三碗,我没有醉。喝了三碗酒都不醉,三碗凉粉就醉了?我就爱吃凉粉!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了,我吃过的凉粉比你吃过的粮多!”上善说:“好好,我那伯他该死,但你是不能吃了,你真的醉了。”新生说:“你伯是土匪的内线?”上善说:“本家子伯与我屁不相干!”夏天义说:“与上善没事,是英民他爷。”新生说:“英民那么实诚的,他爷会是土匪的内线?”夏天义说:“人这肉疙瘩难认哩!不是有共产党,世道到现在还不知是啥样子?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人,党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党让我蹴下我就蹴下。现在的干部不知道日子是咋过来的,自以为是,披了被单就想上天,猫拉车会把车拉到床下去啦!”上善和新生一时噎住,不好再说什么,见夏天义眼泪流着流着就哭出声了。新生赶忙劝,越劝越哭声不止,又开始讲他当村主任的事,说他当了半辈子村干部,他心里不亏,他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羞辱,一是淤地没淤成,白白花了大家的集资,二是他年轻着,不该……却不说了。新生从来没见过夏天义这么哭过,就害怕了,赶紧收拾凉粉碗。上善说:“让他吃,彻底吃醉就不哭了。”把凉粉碗递给了夏天义,夏天义才扒了一口,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上善说:“这下安生了,可怎么回家呀?”新生说:“你背回去。”上善说:“这样回去,二婶肯定得骂我。”新生就要夏天义在他家睡,上善想了想还是背了夏天义回去。

我和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引逗着来运来到夏天义家门前的水塘边,上善背着夏天义在水塘边的碾盘上歇气,上善喊哑巴,哑巴见他爷泥一样瘫在碾盘上,就哇哇地给上善发凶。上善说:“这不怪我,是你爷自己吃醉了。”哑巴才抱了夏天义进的院子。

我没有到夏天义家去,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白雪从水塘南头的菜地里出来了。菜是绿芹菜,衫子是红的,白雪从菜地里站起来,颜色艳得直耀眼,我就端端地戳在那里了。中星的爹给我说过,世上是有神的,也有鬼和狐狸精,它们常常以人的模样就混在人群里。所以,白雪突然地从菜地里站起来,我以为那不是白雪。但她怎能不是白雪呢,她先并没有看见我,怀里抱了三个新摘的南瓜,还在轻轻地唱《桃花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上一次,我是碰着白雪了,她和她娘一拐弯从小巷里避着走了,现在,菜地到水塘只有一条小路,我盼小路更窄更窄,窄到是一根木头,她白雪就避不开我了。我一眼一眼看着白雪走过来,她终于抬头了,我赶紧就笑,她愣了一下,脸却沉下来,说:“笑啥的,还有脸笑?!”我一下子浑身起了火,烧得像块出炉的钢锭,钢锭又被水浇了,凝成了一疙瘩铁。我那时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在哆嗦,却没有声,双脚便不敢站在路中,侧身挪到了路边给她让道。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有一股子香,是热呼呼的香气,三只黄色的蛾子还有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粘在她的裤管上。又有一只蜻蜓向她飞,我拿手去赶,我扑通一声就跌进了水塘里。水塘里水不深,我很快就站起来,但是白雪站住了,吓得呆在那里。我说:“我没事,我没事。”白雪说:“快出来,快出来!”瞧着她着急的样子,我庆幸我掉到了塘里,为了让她更可怜我,又一次倒在水里。这一次我是故意的,而且倒下去把头埋在水里,还喝了一口脏水。但是,或许是我的阴谋让白雪看穿了,等我再次从水里站起来,白雪已走过了水塘,而路上竟放着一颗南瓜。这南瓜一定是白雪要送给我的,我说:“白雪,白雪!”她上了夏天义家旁的斜坡上,碎步跑去了。白雪为什么肯给我一个南瓜呢?我只说白雪恨死我了,要拿手指甲抓我的脸皮,要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身上,她却给了我个南瓜!我站在水塘里,突然想到很多的话,我后悔在她给我沉了脸的时候,为什么嘴只哆嗦,不说出这些话呢?我扇我的耳光,啪,啪,我扇得我在那里哭。

《秦腔》第一部分15(4 )

我的哭声惊动了从夏天义家里出来的哑巴,他站在院门口朝我说:“哇?哇哇?!”我不哭了,我在他的面前我觉得我幸福,就从水塘里出来,紧紧地抱了南瓜,撒脚就往我家跑。我的腿越跑越长,长到有两米三米高,脚也像簸箕,跨着清风街的街房跑。我听到有人在喊:“引生又疯圆了!”我不屑招理,跑回家将南瓜放在了中堂的柜盖上,对爹的遗像说:“爹,我把南瓜抱回来了!”我想,我爹一定会听到的是:“我把媳妇娶回来了!”这南瓜放在柜盖上,我开始坐在柜前唱,唱啥呀,唱秦腔,白雪是唱秦腔的我也唱秦腔,唱了一句:“哎呀,来了呀——”后边的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秦腔》第二部分1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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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天吧,日子过得很快活。染坊的白恩杰一边晾印花布一边唱《朱锦山》:“开门倚杖移时立,我是人间富贵人。”呸,白恩杰你算什么富贵人?!我觉得好笑,急步就走过染坊门口,每晌去到东街水塘边的小路上等白雪。天上的太阳红得像烧着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着针往我身上扔,我顶了个蓖麻叶,不想让夏天义出来看见,也不想白雪再到菜地来首先看到我。但白雪没再到菜地来。我在小路上来回走,还走到芹菜地里,心想,会不会拾到白雪的影子?没有拾到,拾到了一条蛇蜕的皮。我拿了蛇蜕的皮去大清堂,要卖给赵宏声,赵宏声能把蛇蜕的皮捣碎和冰片一起配制治中耳炎的药,但赵宏声不给我钱,还待理不理地翻看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页是个电影演员的头像,他说:“人家是吃啥长的,这么美!”我看了一眼,哪儿有白雪美?赵宏声却将那头像剪下来,贴在他的床头墙上,还给我笑了笑,说:“我爱写对联,是不是艺术家?”我说:“我不知道。”他说:“爱美人才有艺术灵感哩!”赵宏声啥都好,就是嘴碎,又有点酸,总以为他和夏风是一类人,下眼看我。我就不和他多说了,唱唱喝喝地往回走。

白天没有见到白雪,晚上我在家里就轻轻地叫着白雪的名字。我一直觉得,我叫着白雪,白雪的耳朵就会发热。叫着叫着,我声音就发颤,可着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邻居也听得到的,他往我的院里扔了一个破瓦片,我不管它。我对着院中树上的一只知了说:“你替我叫!到他院子去叫!”知了果然飞到了邻居家的院里,爬在树上使劲地叫:白雪白雪——雪——

农村的晚上没有娱乐,娱乐就是点灯熬油地喝酒,搓麻将,再就是黑灯瞎火地抱着老婆做起那事。我在巷道里转了几个来回,想和人说说话,差不多的门都关了,窗子里传来猫舔糨糊的声音。我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想起赵宏声把电影演员的头像贴在床头上的事,就遗憾着我没有张白雪的照片。黑暗里我看着炕头墙,看着看着,还真看出那里有了白雪的脸,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腿根。我是个苦人,小时候没有玩过玩具,连皮球也没有过,我玩惯了我的小鸡鸡。所以我现在手又摸到了下边,下边是没了,仅仅剩了个短茬茬。短茬茬还是流出来了一摊东西。这事我给谁都没说过,流出一摊东西后我也后悔,或许我真是一个流氓了吧。但赵宏声说艺术家爱美人能来灵感的,我是这么想:流氓就是和女人睡了觉吗?艺术家就是睡不了觉而煎熬吗?那么我写不了对联不是艺术家,我也不是流氓,何况我是在我家里,门和窗都关了,除了屋角的蚊子和蚂蚁,没有人能看见的。

但是我说实话,我常常晚上玩我的那东西,它发炎了,害得我比犯了痔疮还难受得走不了路,我就去了县医院又治了一次。在县医院,悄悄寻找埋着我那一节东西的地方,那里长出了一株树苗来,长着三片叶瓣。我知道,这树苗会见风就长的。

树苗见风就长的日子里,清风街的农贸市场就动工啦。君亭汲取了前任村干部的教训,不敢再集资,在信用社贷了款。全部的工程交给了庆满,庆满的实力比不得李英民,但庆满一揽到了工程就诱惑了李英民建筑队的人心,结果将几个骨干匠人撬了过来。李英民伤了心,带了残缺不全的一批人去312国道上修一座涵洞,而他的弟弟李生民气愤不过,借了酒劲将东街牌楼下的石狮子头敲掉。君亭需要在他建市场前杀鸡给猴看,让派出所警察把李生民抓起来,在黑房子关了一夜,又折价赔偿了石狮子。李生民从派出所出来,双拳砸着地,说了句:“我就是死在外边,也再不回清风街了!”去了省城,从此没了音信。

从县城回来后,我就再没见到白雪。听夏雨讲,剧团原本要一分为二了,可在分配戏箱时争执吵闹,甚至打了群架,戏箱就封了,暂时谁也不能动。而夏风还是不断地来电话,催白雪能尽快去省城,白雪是眼看着剧团乱成了一锅粥,心也灰暗,可能呆不到多久就该远走高飞了。我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娘耶,我是苦胆煮过的命这么苦呀,好好的白雪她嫁了夏风,嫁就嫁吧,我只说她毕竟还在县上,十天半月要回清风街,我还能见到她,如果她一去省城,连水中的月都没有了,连镜中的花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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