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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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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没奈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孰,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

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

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随同女佣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缎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

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对一对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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