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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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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许多话,也的确是不能在电话里细说的。

冈古拉使用的这套有线电话通讯设备,还是四十年代后期的东西,特别老旧。串音串得厉害,根本谈不上什么保密。“……这样吧。我马上派人把那部载波机安装起来。明天,你在镇里也找一部同样的载波机,咱们在载波机里谈。”高福海答道。用载波机通话,就可以避免有人在线路上窃听。就是串了音,没使用同样频率载波机的别人,也还是听不到。这样就比较保险了。

冈古拉有人传说,小哈的妈妈曾跟高福海好过一阵,所以她跟高福海的关系不一般。后来我查实,并无此事。小哈的父亲早年病故,在冈古拉留下她母亲和小哈姐弟五人。当时,她和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哈拉努里镇完中住读。要让她妈妈一人负担四个孩子的住读费用,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妈托人捎了口信去镇上,把姐弟四人全召了回来。她原想留个男孩在完中继续住读下去。但又一想,这么干,对两个女孩太不公平。索性都叫了回来。

过一年看看情况变化再说吧。兴许会有啥转机呢?姐弟四个辍学到家的第二天,高福海带着他喂养的那条灰色黑背大狼狗(他就管它叫“黑背”),上她家去了。他告诉她妈,孩子必须回完中去念书。她妈说:“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吧。”他说:“过日子的问题,场里帮你解决。”“除了吃饭穿衣,还有一大堆难处哩……”“一大堆难处,你也得让娃娃们把学上了!”高福海牵着狗,在她屋里转了一大圈,临走时回过头来对她说:“听着,明天一早,我让黑背来送你那几个娃去上学。”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派“黑背”独自来了。“黑背”跟个小牛犊子似的,一米多高,一身紧巴巴的灰毛,耸着双肩,从嘴里晃出一根血红红子湿腻腻的舌条,颤儿颤的,一进屋就咬住小哈她姐弟几个往外拽。然后就一直围着她们,不让她们回屋。最后索性坐定在她家的屋门口,吠吠地狺狺地低声威胁,两只焦黄的眼珠子,狠狠地盯住她们,直到把她们逼上机车。当天下午它还来“检查”了一番,看看姐弟几人是否溜回来了。后来的三天,它天天上午来“检查”一遍,下午来“检查”一遍。检查完了,就坐在屋外斜坡上的那棵老榆树下,看守着。直到小哈她妈对它说:“黑背,哈娃子她们不会往回溜啦,快回去告诉场长,不用他再麻烦您老人家在这儿跟看贼似的看着我了。走吧走吧。”它这才抖抖全身的灰毛黑毛,昂着硕大的脑袋,快步走回那个黑杨树板子垒起的大屋子去了。后来,高福海隔三差五地来看望一下小哈她妈,慢慢就有各种闲话传出。小哈她妈是冈古拉最出色的裁缝。手巧,人也长得漂亮。长瓜子脸儿,厚嘴唇,高挑个儿,细皮嫩肉的,生了四五个娃娃,体形还没怎么太变;一开始只是场部缝衣组一个普通的缝衣女工,很快就当上了缝衣组的组长。缝衣组还托管着三个补鞋匠。她父亲就是这三个男补鞋匠中的一个,长得焦黄,瘦小,不爱说话。让整个冈古拉的男人都跺烂了脚掌,咬破了舌头,也想不通,一支鲜花咋就这么插在了一泡黑牛屎上了咧?生生地把全冈古拉那些风流男子都懊恼死完了。听说她爸当年是来冈古拉探亲,在火车上遇见她妈的。那会儿,她妈也就十来岁吧。

身子板儿还没长开哩。人也瘦。饿的嘛。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嘛。一路上,她跟人也说是上冈古拉来探亲的,但怎么问,她也说不清她的那个“亲戚”姓甚名谁在哪个单位到底是干啥的。

“你……你跟……跟我走吧。我帮你找……找那个亲戚去……”她爸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爸其实不结巴。但怪就怪在只要一跟她妈说话,他就准定结巴。有人说他是装的,用自己的一副可怜相来搏取她妈的同情和好感。婚前,用这种手段来蒙一下对方,还说得过去。但结婚这么些年了,娃娃都那么大了,一跟小哈她妈说话,他还是结巴。这就绝对不是用“装”这一个字解释得通的了。)在火车上,她妈跟她爸躲躲闪闪地说道:“我跟你走,你别跟我使坏……”“使……使坏?”她爸老实巴交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在这件事情上,人还能使啥坏。他只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个虽然穿得破旧,但长得好看,而又机灵聪明的小女孩。“使坏?”他又努力地想了想,赶紧把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大约还有十来元人民币吧,连同那个小白布包,一起交到她手上,说道,“……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盘缠。我要对你使坏,你就全部没收,交给哪儿的治保主任……”“干吗呀。我又没跟你要钱。”她忙推开那小布包,并把两只小手一起藏到身后,害怕地看着她爸。这件事,以后让她妈说了好多年,说她爸这人,别瞧长着一副老实相,其实骨子里精得没法说哩,“就拿十来元钱,买我这一辈子。”“买?我咋买你了?你又咋卖的……”她爸一听她妈说这事,准要着急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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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当时在火车上,她妈赶紧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低低地说了声:“你找死啊?车厢里那么些人,就敢把钱往外亮?”说着,就拽着她爸跑到车厢的接头处,替他把钱妥善地藏到内衣口里,又取出针线,把袋口死死地缝上。然后,她才问:“你干吗要帮我?”

“我……我……不……不干嘛……”“不许撒谎。”

“我……我瞧着你像……像我的小妹……”

“你还有妹子?”“咋……咋的了?我不像个当哥的?”“你有几个妹子?”“六……六个。”

“六个?哈……哈哈……”她捂着嘴笑了,“你那些妹子跟你急了,你也赶紧给她们掏钱?

“”……“他摇摇头。”为啥?“她问。”没钱……“他说。”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纹一下从脸上敛去,又问:”那你咋办呢?“他呆站了会儿,慢慢脱下一条袖管,露出一只肩膀头来让她看。肩膀头上明显地有一些牙咬的”伤痕“。她一惊:”谁咬的?你那些妹子?“他点点头。”这又为啥?“”她们说,她们的牙痒痒了……“他傻傻地答道。她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完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暖暖地酸酸地,又涩涩地在心里漫散开来。

他的忠厚,善良,诚恳,使离开家乡这么些日子来,一直处于焦虑、警觉、忐忑,以至于深陷无望之中的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惫不堪,现在终于遇见了一个可靠的人,能让自己松懈下来,踏踏实实地喘口气了。她心里一阵酸热,忽然间非常想好好地哭一场。她慢慢地顺着车厢接头处的板壁,把身子出溜了下去,坐到了那冰凉的铁板地上,抱住自己的双膝,低下头,小声地饮泣起来。“咋……咋了?”他又慌张开了。“没事……”她一边流泪,一边摇摇头答道。“快起来。女娃娃屁股底下啥东西都不垫,就这么坐在冰凉地上,要坏事的哩……”显然,伺候过六个妹妹,他还是懂一点女性生理常识的。她不哭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微微地红起脸问:“我……我能叫你一声哥吗?”“行……行……”他忙不迭地回答,赶紧扯开她刚缝上的内衣口袋,把那装钱的小白布包掏出来放在了她手上。他忽然觉得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后就攥住了他的手,但只是松松地攥着,他觉着她用她那根柔软细长的大拇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粗糙的虎口。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站着不敢动弹。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清甜的呼唤:“哥……”他看到她怯怯地羞羞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的那个肩膀头。他慌慌地忙褪下袖管儿,裸露出肩膀头来。她红着脸,便点起脚尖,把嘴凑了上去。当她的嘴唇和牙尖触碰到他肩头的皮肉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着了火一般,又像一只已经被点燃、并正在爆炸的火药桶似的,隆隆地在往外膨胀,汹涌,喷发,震动……而她,却在抽泣的同时,肆意地吮吸着,咬啮着,舐吃着……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后来,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脚后跟,仿佛累了似的,闭上眼睛,把双手和自己的脸都紧按在他的胸脯上,又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很久……而后,她突然睁开眼,调皮地冲他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溜溜、毛茸茸的后脖梗上,说了一句他一辈子为之感动,并永生难忘的话。她说:“你也摸一下吧,哥。”

……说一句实在的话,不管在小哈她爸死之前,还是在她爸死之后,她妈身边始终有不少男人围着。裁缝组在场部商店的大院里,一大一小占了两间屋。两间屋还是通联着的。大屋是缝纫女工们工作的场所。放着一张四五米长的大桌,六七台老式的缝纫机和烧烤熨铁用的炉子。里屋那个小间,那是组长,小哈她妈替人量体裁衣的地方。也有一张大桌子,比外头那张要小些。还有一个大木柜,半人多高,一人多长,六七十公厘米宽,也是用黑杨木板做成的,据说是陈放布料用的。但实际上,他们告诉我,这是小哈她妈跟相好们幽会的地方。据说,在小哈家,原先也有这么一个柜子,也是用黑杨木板做的。有一回,小哈分明看见她妈领着一位“叔叔”进了自己家的门,没隔多大会儿工夫,等她回去,却怎么也找不见她妈和那位叔叔了。后门分明是关着的。刚才也没见她和那位叔叔从正门出来。家里就这么两间土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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