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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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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发生在祝磊一审被判处死刑以后。有一天,曹楠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有点低沉。他说他想跟曹楠见一面.商量一点儿事。曹楠问他是谁,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是你一个熟人的朋友。曹楠马上问,哪个熟人?他又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能见面再说吗?曹楠又问,我认识您吗?对方回答得很老实,不认识。曹楠立即说,我既然不认识您,您又不肯告诉我那熟人是谁。我怎么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您见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事情挺重要。非常希望你抽点时间来见我一下。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那位熟人是谁。我担心,现在就说了,你有可能就不愿意出来见我了。但我必须见你一面。这样吧,如果可以的话,你这会儿到你们图书馆传达室来一下,我当面告诉你是谁委托我来找你的。在你们单位传达室里,你总不用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吧?曹楠考虑了一下,又问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当听到对方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说,我是个律师。曹楠的心腾地停跳了一下。她立即猜到了可能是谁委托这人来找自己的了,慌忙收拾了一下办公桌,赶紧向传达室跑去。

来人果然是祝磊的律师。他当然知道传达室里安有监控的摄像镜头。他背对着摄像头,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祝磊”两个字,交给曹楠,等她看清楚了,又马上把纸条收了回去。“他让你来找我干啥?”曹楠强抑住心脏的狂跳,小声地问。“能另找个时间认真谈一谈吗?”律师的声音虽然也压得很低,内心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但他脸上却装出一副散淡的神情,仿佛只是在跟曹楠议论窗外的天气似的。曹楠一点都没犹豫,当即应承了下来。那天下班后,她就直接去了律师约定的一个茶室。在茶室里,律师向她转告了祝磊那个关于把他在监所写的材料安全转移出去的请求……

曹楠当然知道这么干是要冒风险的,这个风险就是犯法。但她又安慰自己,自己这么干是为了“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她相信,祝磊在这时刻想说的话,一定是真话,一定有助于把某个真相大白于天下。她就像众人一样,都直觉到这档子事里一定隐藏着什么幽灵似的“谜”,扑朔迷离,若隐若现,甚至稍纵即逝。如果能借助“阿拉丁神灯”的威力,将真相露布,这一点“风险”当然是值得冒的,这一点“过错”终究也是会被原谅的。一度,她甚至为自己能有幸被选中来参与这样的冒险,而隐隐地激动不已,兴奋不已,当然也忐忑不已。由于这一段时间来,她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所以,后来一旦遭遇那一连串突发事件,一连串重大挫折,她本来就不能算十分坚强的精神防线就“顺理成章”地垮塌了……

给她第一个重大打击的是劳叔。很长一段时间,她并不知道劳叔突然辞职去陶里根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相信,他一定是接受了什么“秘密任务”。能不惜代价地去干一件自己特别想干的事,而且是在快到六十岁的时候,她觉得劳叔“特伟大”。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男人,能够埋头去死磕一件事的,真不太多。中国男子足球就最能说明这一点了。这一帮被丰厚的薪酬供奉着的年轻男子,假如上半场赢了,肯定就开始洋洋得意.开始忽悠,然后就一次又一次遭遇“黑色三分钟”,以败北告终:假如上半场就输了,你很少能看到绝地反击的悲壮场面。中国男子足球,不是输在技术和体力上,而是输在没有真正的男子精神上.输在像容志行、高丰文、郝海东、范志毅、李铁那样的真男儿太少了=这也是曹楠在生活中总是想去接触一些“大男人”的原因吧。为此,她钦佩劳叔。所以,一旦听到劳叔突然也泄气似的说出这一切都“没用”的话,确实让她很伤心。这些年来,她周边无数的人都放弃了,或本来就鄙视“理想主义”。她在同事和亲朋好友们中间,素常也是以嘲弄和挖苦“理想主义者”为乐的,也常常跟池们一趁表现出对此不屑一顾的洒脱,但在潜意识中,在本能的层面上,她又常常把自己的目光投注和停留在那些能执著从事的异性身上。“执著从事”者,也就是上边说到的“埋头死磕”者:他们不一定就是“理想主义者”。而理想主义者在具体操作过程中,也不一定裁能执著从事,去死磕一件事。但是这样的人却常常让她的一颗女孩心怦然而动。大概这也是女孩们通常所理解和要求的”男子汉气概”之一吧。但今天劳叔居然也说“所有的这一切努力.都没用”.“都不可能真正改变什么”,居然改写了祝磊“最后的话”。他在精神上“投降”了。这让她已然觉得伤心之至。最后他还是被“谋害”了。如果说,杀一个执著从事的对抗者,还算一个“壮举”.那么连一个已经明确表示要“投降”的人都不放过,那算个啥?那段时同,劳叔经常从陶里根打电话来告诫她,方方面面要多加小心。她说,您已经把祝副市长的那份材料改得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了.还怕啥呢?劳叔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结果.老谋深算的他,却先倒下了……然后是李敏分的恍惚……银行保险柜被炸和保安员被杀……然后是齐神父的“背叛”……然后是省公安对自己的反复“审讯”……是的,现在还没逮捕自己.但是从他们嘴里不是已经多次听到过这样的说法。要逮捕她.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补办个手续就行……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让自己实在无法理解的事情呢?为什么在学校里,在电视上,在报纸上告诉我们那么多的光明,并总是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保证我们这一生肯定能在光明中前行;把我们推出学校后,却让我们自己单独去面对现实中的疑惑和不解?为什么不在学校里电视上报纸上做出同样的努力去告诉年轻人,我们的现实存在着疑惑和不解,同时又能经常和他们讨论怎么去对待现实中的这些疑惑和不解?听说,省电视台还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为了让更多的人思想保持一致,情绪保持稳定,禁止在黄金时段播出反腐败的电视剧和涉及社会黑暗面的涉案警匪片。真是不可思议,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自欺欺人?还表现得如此“弱不禁风”?还使用行政手段干预文艺创作?!!

当齐神父跟邵长水谈完话回来,立即打电话告诉她,他已经把那份材料交出去以后,她一下呆住了。当时的感觉只有一个:“最后的审判日”到了。但那时,她还没想到要离开这世界,只是不知道该跟谁去说说心里的恐慌和郁闷。劳叔不在了。祝磊也已经抱憾地离世了。顾,她是绝对不会再去找的了。还有谁?父亲?老师?图书馆的领导?他们就更不是谈这种层次问题的人。她想到了李敏分,想起了很多回小雨梨花下,傍晚幽窗前……虽然他不是个十分有主见的男人。实事求是地说,他为人并没有坏心,就像这世界上无数没有坏心也没有特别大的决心去做大好事的男人一样。“制造”他们,让他们最后定型的,只是环境、机遇。他们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仔细想想,他从没有伤害过她。也许能跟他谈谈?她拨通了白杨深处的电话。这是她在给齐神父打电话前,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李敏分在家,在修理一把多年前从古旧市场淘买来的一把硬木藤椅。好些年已经决心洗手不玩古董的他,近来因为家藏一匹唐三彩马被一个行家鉴定为晚唐时的“真品”,而再度激发了他收藏和把玩的热情。这时谁要上家里来看到他,一定会认为看到的只是一个修旧货的老工匠——戴着老花镜和深蓝色的

袖套,穿着皮围裙,脚边放着斧凿锯刨一整套工具,手指头和指甲缝里都沾满了腥臭的骡皮胶。李敏分一边接电话,还一边歪过头去悉心地打量着那把只修了一半的椅子。最近也有人拿着一张早已发黄的照片来告诉他,这把椅子很可能是从当年关东军侵华总部流失出来的“珍品”。

应该说,李敏分的这个电话最后促使曹楠下决心去拿起了刀片。曹楠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那样一种心情.说自己原想能从“你们这些长者和前辈们身上找到自己人生起步的精神依托,想得到一点‘借力’,但是……”曹楠刚说到这儿,李敏分抱歉地、但又略带一点讥讽地对她说道:“小楠,能容我技一个别的时间来再跟你探讨这些人生哲理,行不?我这儿手头有个急活儿……”‘难道说修理您的那些老古董,比跟我探讨这些人生哲理还重要?”曹楠说道。她听出他在“人生哲理”这四个字上所附加的讥讽意味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在修理老古董?”李敏分换了一只手拿电话,并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去面对电话机,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世界上除了你们的事,好像就再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样下去,你一定吃大亏。”“……”曹楠不作声了,李敏分也不作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问:“你还在听着吗?”曹楠答道:“我听着。”李敏分说道:“你说你希望这些长者和前辈还要怎么对待你?你怎么老是那么天真?你们要‘依据’,你们要‘借力’,这愿望不错:但你把他们当作谁了?幼儿园里的阿姨?中学校里的教师?还是大学校园里的政治辅导员?他们喜欢你,是因为他们在处理种种繁复沉重的人事纠葛和经济事务之余,需要一个短暂的清静的歇息。他们需要你这种清纯和单一来消解中和稀释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繁杂和沉重’,你的‘清纯和单一’恰好是这样一种最美妙的‘消解’、‘稀释’的中和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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