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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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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当然也是看上了这一大片的白杨林和那些别有韵致的“木刻楞房子”。但却不知,这些木头房子真住起来,并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当然是跟后来逐渐发展起来的那些设备齐全、装修讲究的现代化的大套公寓房和小别墅相比而言的。它毕竟要泛潮,要长白蚁,会养蟑螂,翘裂的地板也一定会嘎吱嘎吱乱响。电线已然老旧,经常短路,总在毁坏电器。屋里又缺少比较先进的卫浴设备,仅有的那种老式桑拿房,洗浴时还得用桦树枝条使劲地拍打赤裸的身体,这些都让从老区

来的老同志很不适应。后来,他们便陆陆续续从这儿搬走了,木头房子也陆陆续续地拆掉了,改建成砖混结构或钢筋水泥的小楼。只是当年一位老省长下过这样一道命令,你们怎么拆怎么改我都没意见,就是这些白杨树,一棵也不准给我动了。正由于这道当初看似不起眼的命令,才让大列巴巷保住了这一片冲天而起、蔚然成阴的白杨林……

李敏分家住的这幢木头房子,是仅存的两三幢木头房子中的一幢。当年他父亲还只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小股长,按说是没有资格跟那些部长和厅长们一起来住这些独门独院的俄式木头房子的。这事,又多亏了那位老省长。老省长生怕当时进驻这条巷子的官员们,仗着自己有那么点“背景”和“权力”,一不留神,硬是把这些白杨树砍了,就明令市公安局派人进驻此地“护林”,并点着名地要让李敏分的父亲来干这档子事。李敏分的父亲早年在老省长当“首长”的那个部队里当过保卫干事。这一“护”,就是几十年,直至当上省公安厅厅长。李敏分的父亲无论在哪个岗位上,分管哪个口子的工作,在反对砍树这一点上,态度总是非常坚决,旗帜也非常鲜明。父亲临终时,告诉李敏分,你跟你的母亲和弟妹们,现在可以撤离这巷子了。现在国家颁布了森林法,大树老树也都被列入市府省府保护人居环境的“爱民措施”中了。再说,这些树最老的也有七八十年历史了,也到了该间伐更新的时候了,用不着我们再这么为它们操心了,也该让你母亲去享受享受现代化的住宅生活了。办完父亲丧事,李敏分就让母亲和弟妹迁往省里早就分给他们家的那套七室三厅、外加三个大阳台的单元房。但他和他妻子却没走,留在了这“木刻楞”房子里。花了相当一笔钱,在他那位同样精明能干的妻子的亲自主持下,把“木刻楞”彻底改装了一下。虽然从外观上说,忠实地保持了原貌,但内部可说是整个地都大换血了。撤去所有朽烂了的木料,加固了所有的梁柱檀条,装上了所有该装的铝合金门窗和美国汤豪斯中央空调,在所有室内地面上铺上了德国原装进口的实木地板,等等等等。至于添置最现代化的卫浴设施和最时尚的灯具,最精巧的五金器具,那更无须赘言。院子里那些葱兰和金针花就是那会儿种上的。当时还移栽了两棵碗口粗的日本樱花,一棵稍细一点的百年紫藤。但不知为什么,这两年也不见它们开花了。

现在来看,院子的确显得有些“陈旧”了,甚至还有一点“败落”感。还不到十年工夫,怎么会这样?有人给李敏分算了一卦,说他李敏分二十六岁担任厅办公室主任一职。(当时,在全省公安系统,乃至全省各行业统算起来,都要算是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但从父亲死后第三年,他开始走“背”字,一直没再得到提拔。再后来,他身体突然垮了下来,总是莫名其妙地生些莫名其妙的病。(有的人甚至还在传,说他得过一阵子忧郁症,至今还在靠吃药维持着。)在此期间,妻子停薪留职下海搞公司去了,挣了不少的钱,但忙得四脚朝天

,也不常回这院子里来。然后他就宣告“病休”,经常只有他自己一人很寂寞地待在这院子里,陪伴这木头房子,孤独地在白杨树下踯躅……算卦人说,这院落这些年来的变化和目前的状态,跟他整个人的命运走向和精神状态是“相映相衬”、“相辅相成”的,真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人合一。院子的“败象”,印证着命运对他的背弃。李敏分说,你有办法替我破灾免祸吗?算卦人说当然有啊,就看你心诚不诚了。李敏分说,怎么才能表示我心诚?算卦人说,你是当过办公室主任的人,就拿一万块钱吧,我准保替你禳灾。李敏分一听就笑了,说道,去你妈的,老天爷也爱财呢?其实,真正了解李敏分情况的人对这些说法也都嗤之以鼻。是的,这些年,敏分的状况不是太好,他父亲留下的这幢木头房子和这个院子显见得有些陈旧和“败落”,这都是事实。但那些人并不知道,这跟他政治上走“背”字儿压根就挨不上边儿。因为真正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他在政治上压根就没走过啥“背”字儿。当时省厅领导经过考察,研究确定,并报请省委组织部批准,要把他从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进一步提起来使用——好像是要调到厅政治部去当副主任。但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病了。莫名其妙地病了。很不争气地病了。甚至可以说,让人很扫兴地病了。但确确实实是“病”了。事情就这么寸,他的升迁在节骨眼儿上就这样被搁置下了。从省厅和省委领导的角度来说,完全没有因为“老厅长”走了,要冷落他儿子的意思。至于院子的“败落”和房子的“陈旧”,那就更扯淡了。朋友们一致认为,敏分这些年活得渐趋成熟,超脱。他跟许多同龄人不一样,已不那么看重那些身外之物和身外之事,比如,职称啊警衔啊,名车啊豪宅啊,或者再走走门子,争取一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头衔,再不济也搞个青联委员当当啊……等等等等。他觉得,这些都很无趣。对于一个老厅长的儿子,二十多岁时就主管过省公安厅办公室的人,也可谓“曾经沧海”。有人虽然“曾经沧海”,现如今却依然当空舞长袖。有人却是“沧海月明珠有泪”,“心轻万事如鸿毛”。李敏分的超脱到底属于哪一种超脱,是前者,还是后者?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是超凡脱俗式的超脱,还是舍小取大式的超脱?朋友们说不清。他们说,我们要说得清,那我们不也成了“李敏分”了?你以为谁都能成为“李敏分”的?嗤!(你瞧他们多“崇拜”他。)但有一件事朋友们是说得清的,眼下的李敏分,活得绝不孤独,绝不寂寞。院子的“败落”和房子的“陈旧”,只说明他的为人做事有了另一种追求而已。

而已而已。

难道真是这样?让我们“且看下回分解”。

……屋子里有些幽暗,书籍杂物也堆放得到处都是,但倒也并不显得特别零乱。那个一向以来被当作客厅使用的大房间里,安装有一个俄式圆筒状铸铁大壁炉,还有几个高大的实木书柜。柜子里和柜子顶上,以至柜子面前的那片地板上,全陈放着当年他玩剩的那些古瓷器、古玉器和古佛像,还有一些出自老坑的名贵青田石,呵气便凝珠的古砚和成残断状的硅木化石。这些玩物他撂下已有些年头了。现在他钟意的角落在靠南边的那个窗户底下。那里安放着一个单人沙发,一个所有线条都成弧形的小沙发,一个非常柔软结实的小沙发,一个用黑褐色磨砂牛皮做成的小沙发。一盏造型非常现代、线条非常简洁明快的黑杆儿落地灯。一个宽平低矮厚重的脚凳。沙发周边立着几个高低不一的硬实木雕花书箱,最高的那个也超不过一身高。这是他读书的地方。也是这两年像曹楠那样的小丫头上这儿来看望“李主任”,听他“谈古论今”的地方。每一回这样的小丫头来,他都会在这小沙发跟前,替她们单放一把小藤椅。在那样一把小藤椅里,她们陪他度过许多有雨和没雨的傍晚。他给她们讲过许多她们听得懂和听不太懂的话。而她们往往看重的反倒是那许多听不太懂的话。这些个二十二三岁、二十五六岁的漂亮女孩觉得,现如今,只要她们愿意,什么东西都能“获取”得到,就是不太容易找见这种既“听不太懂”,但又能让自己隐隐为之激动的东西。这也是她们经常愿意上这儿来的重要原因之一吧。况且他还有这么一个“公安厅老厅长的儿子”和“厅办公室前主任”的头衔哩。有了这样一个头衔,他是能为她们办不少事情的。

事后邵长水才得知,实际上赵总队这一回压根儿就没去哈尔滨开会。他这个“命案必破”大会战指挥部副总指挥,除了担负指挥部平时让人看得到的那许多日常工作以外,还干着一件为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另一档子事:悄悄地指挥和领导着另一帮人在侦破“劳爷”的非正常死亡案和重新认定祝磊的死亡性质——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赵五六跟邵长水一样,从感情和直觉上都不相信,劳爷的死是由那位司机在酗酒后,“无意间”造成的。也不信祝磊会死于“自杀”。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他,因为有人需要这样的定性和结论,才出现了这样的定性和结论。至于到底是谁需要这样的定性和结论,他不清楚。也许过上一段时间,才能闹个明白,但也可能就“永远”也闹不明白了。这样的事情,他一生遭遇过不止一回。这在他们内部有个说法,叫公安工作(刑事侦查)也得服从政治大局。哪些案子要快破,哪些案子要暂时按兵不动,哪些案子查到一定程度就不要(不能)再往下追查了,哪些案子则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鱼死网破,哪些案子破了后绝对不能声张,哪些案子破了后则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力争做到家喻户晓……都会根据不同的具体情况和政治需要,做不同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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