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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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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王荣家的土窑人来人往,车马盈门。纸船纸马,花圈丧幛布满院子。如此隆重气派的葬礼,百里荒原首屈一指,充分显示出王家高贵富有。

棺椁中终寝的王老爷子,早年在奉系军中任职,后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多年积攒的军饷俸禄置了土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辈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王荣一人。一日几绺胡子趁王村长带人外出收租之机,来围攻王家土窑,闻知这一消息的王村长鞭马赶回,很快与胡子们交了火,恶战中他突然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最宝贵最有用的东西被打烂。好在老婆已身怀六甲,不久便为王家生下一个男孩,因此王老爷子临终前再三叮嘱:“为使我王家香火不断,一定要保护好少爷,兵荒马乱的……”

“爹放心。”王荣说。

王荣花钱请来两位武艺高强的侍奉少爷左右,为掩人耳目,少爷从穿上死裆裤起就改扮女儿装束,花衣花裤花鞋,混与小姐之中外人难以认出。到了读书的年龄,也没敢送他进日本人的洋学堂,请私塾先生到家授课。老爷子葬礼开始前,王村长特地嘱咐家人:“都机灵点,辞灵时人多眼杂,别让外人认出少爷来。”

辞灵,丧葬最后一道礼仪,棺椁停在缠着黑布的灵棚内,地桌上的香炉、铜鼎插满香,青烟缭绕中可见供品,大如泥盆的馒头和谷物,还有猪头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们分成三人一组,轮换吹奏哀乐《黄龙调》,给葬礼增添悲伤气氛。

王家按辈分大小,年纪长幼跪在灵棚一侧。按照当地风俗,辞灵者每磕一个头,家人都要陪磕头。其它亲朋故友来辞灵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头到什么时候结束,王家人、吹鼓手们都要一陪磕到底。

辞灵仪式由王村长的心腹葛青龙主持,别小瞧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干不了。从停尸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头,既不可笑脸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戏一样做出特殊的苦脸来。此刻,他站在两根粗寿烛间,整个人都被映得透明锃亮,必须准确无误地将前来磕头的人与死者关系称谓大声报出,然后死者孝子贤孙才陪着磕头。

“老人家,表外孙姑爷,给你磕头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给你磕头啦。”……

王家人真够辛苦的,个个疲惫不堪,听见主持人葛青龙喊声就陪着磕头。王村长身旁跪着戴重孝的独生子,他今年十三岁,熬到后半夜,少爷实在困得不行,跪着就睡着了。家人无奈,只好将他软绵绵的头抬起再按下,挨没挨着地莫论,象征性地陪磕头,应付场面。

这时,一位穿长袍马褂,头戴巴拿巴礼帽的青年人,长衫一撩扑通跪在灵柩前。主持人葛青龙仔细瞧瞧,没认出来是谁。浅声问道:“你是?”

“我是王老爷子的磕头弟兄,是王村长的磕头弟兄,也是王少爷的磕头弟兄。”

伶牙俐齿的葛青龙,舌头立刻短了半截。乡野间的各种亲戚,远也好,近也罢,即使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他也能转弯抹角地说出称谓,他自编一首歌谣:公婆姑姨伯舅亲,兄弟姐妹嫂连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孙。眼前这位到底是谁的磕头兄弟?村人最讲究辈分,最忌颠倒。葛青龙做主持人几十年,从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进一步问清来人身份,拱拱手道:“请问……”

“不必啦!”穿长袍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这一动作四周皆惊,前来辞灵的人哪有不磕头就立起身之理?

迷迷糊糊的王村长猛然睁大眼睛,见那穿长袍马褂的人从腰间拔出两把匣子枪,转身对准高悬的寿烛,砰砰两枪,蜡烛被击灭。顷刻,院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去拽身旁的少爷,却被人扯走。他大声喊:“堵住大门,有人抢走少爷啦!”

不喊倒好,喊声使人更乱,辞灵的人醒过腔来便各自往外涌。娘唤孩子,孩子呼娘,吵吵嚷嚷,一锅粥似的。守在王家土炮台上的炮手们,一时也难分清哪个是抢走少爷的人,{奇书手机电子书网}端着铁公鸡朝天胡乱地鸣放。

咚!咚!咚!

人们散尽时,王村长带人搜遍村子,没见少爷的影儿。有人告诉王村长,穿长袍马褂的人绑走少爷,那人骑着匹大骡子,向荒甸子跑去。

“追吧!”家人急着要去救少爷。

“慢!”王村长摆摆手,叫家人都回院去,不准追。原来,他一听说抢走少爷的人骑着骡子,就想到一个骑匹红骡子的胡子,他报号一点红。王村长早料终会有一天要发生这样的事,不过,没想到一点红会来得这样快。唉,得罪胡子早晚要找上门来。



王家大院先前混乱时刻,戴巴拿马礼帽的人掏枪击灭寿烛,抢走少爷,急急火火慌慌张张逃出去,从柳条墩子牵出一匹枣红骡子,将少爷放进系在鞍子旁载驮的花筐里,急驰出村。

那匹红骡子很懂主人心意,拼命朝前奔跑。很快,谢力巴德小村就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尽管黑夜沉沉,荒道又沟沟坎坎,它仍然稳重,不闪腿不失蹄,唰唰蹄音很有节奏,并清脆有力。一般的说来,走马飞尘、打家劫舍的胡子,都有一匹好马和练就一副高超的马驾,是躲避追杀和劫后逃脱的需要。然而,他却骑匹骡子。关东流行一句话: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此地有个风俗:人死后家人往土地庙送浆水(饭)和纸钱,都用骡子拉纸车去送,原因是它走路脚轻,酷似大侠轻功,免得路上惊动野鬼拦路,夺去孝敬土地爷的钱物。吃走食的胡子脚步更需轻,唯恐惊动人,或许就因此这劫持王家少爷的胡子骑匹骡子。

此刻,花筐里的王家少爷抖成一团,从娘肚子落地,从未离开过高墙深院,撒泡尿、拉泡屎时都有虎背熊腰的大汉看护。他闹不明白家里为啥长年累月让穿女人的花衣服,梳着恼人的辫子,扎上红红的绫子。为此哭闹过,也屡遭爹的呵斥:“混账东西!陌生人前说话要勒细嗓子,不能骑驴骑马……蹲着尿尿!”

王少爷打从懂得恨起就恨爹,一碗白水一样纯洁心里实实地恨爹。娘什么样,他没一丁点儿印象,家里人只说死的早,满心委屈向谁诉说?伺候在左右的是驴脸长髯凶神恶煞的彪形莽汉,终日禁锢在高墙深院之中,与世隔绝一般,戴着瓶子底眼镜的先生,阴阳怪气教他背百家姓、千字文、学算盘,之乎者也,赵钱孙李,归片大扒皮,烦透啦!有时候趁先生不备,他舔破书屋的窗户纸,窥视出出进进大院的人,骑着毛管发亮的高头大马耀武扬威,他梦想骑骑马,也挎挎匣子枪,可爹却让他读书……爷爷咽气那天,他被拉出来,整日身披重孝,昼夜守在骇人的棺材旁,又陪磕头,六天六夜,真够少爷受的。后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被装进筐掫上骡子背。

骡子走得很急,少爷透过筐的空隙,见四周黑黢黢的,墨黑的天幕上点点蓝色星光闪烁不定,月儿如镰似钩,一股股沼泽地带特有的水腥味儿夹杂蒲草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

嗷嗷嗷!苍狼婴儿啼哭一样嚎叫着,王少爷像只遇到攻击的刺猬缩成一团,蜷缩筐里,大气不敢出,过去只听说甸子有狼,亲耳听狼叫平生头一次,他在惊悚中度过一夜,当黎明阳光透进来,骡子停下。

“出来吧!”胡子一点红摘下花筐,见王少爷惊惧的目光,就温和地对他说,“你别怕,我不会祸害你。”

“大叔,送我回家吧!”

“啊!会的。”一点红将骡子縻在草地上,回身对王少爷说,“今早没食儿,咱俩吃顿雀肉吧。”

浓雾渐渐消失,浸在晨曦中的荒原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大红骡子在青青草场上觅食,不停地打着响鼻。

一点红拔出匣子枪,瞥眼盘翔云端的百灵鸟,那小小黑点不停地摆动。砰,枪响一只百灵鸟掉落下来。

一点红说:“你捡,我打。”

砰,砰,随着不断的枪响,王少爷已捡了十只被击中的百灵鸟。

一点红点燃枯树根,熏烤着百灵鸟,很快便烤熟了。这顿早餐实在无法与王家的山珍海味相比,少爷却吃得好香。

“明天,我教你骑骡子。”一点红说,“歇歇我们往东走,回家。”

一听说骑骡子,王少爷雀跃起来。终归是个孩子,还以为一点红是爹的亲友熟人,驮他出来只是到荒草甸子玩玩,他急不可待说:“这就教我骑骡子吧。”说着往骡背上蹿,尽管那哑巴畜牲很懂事,任凭他折腾而一动也未动,可是那刚到骡子肚皮高的王少爷,怎么也爬不上去,眼睛里透出求援目光。

一点红见他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用脚轻磕骡子前腿,它慢慢卧下来,说:“尖椿子(小孩),上滑皮子(骡子)吧!”

“嘚!”待王少爷爬上骡子背,一点红也随即跃上骡子背。

那骡子撒开四蹄子奔驰起来,翻过一道土岗,又趟过一条小河,苍莽原野雾天蒙蒙,天地浑然。

“现在你叫土龙戏……咱俩去魔鬼沼。”一点红说。

魔鬼沼?王少爷一听便往一点红的怀里拱,说起恐怖的魔鬼沼,大人都脊梁骨发凉。传说那地方遍地是稀泥,走着走着人就陷下去或被生着六头十只爪的血盆大口吃掉,误走入这里的人别想活着……他说:“我怕。”

“别怕。”一点红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小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咱有枪,又有这匹宝驹,哪有沟坎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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