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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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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写文时觉得蛮痛苦的,没想到一段时间没写,心痒痒的。

    手欠,所以又开新文了。

    本文的灵感,来自一个远房远房远房的亲戚,是旧社会的事了。

    她十八岁嫁人,新婚之夜丈夫远走,终生再未相逢,

    她以童贞之身守了一辈子。

    每年只用一瓶油,生病了也不就医,

    以为自己身负罪孽,活该受苦。

    不过却从未犯过重病,安稳辞世。

    某茶要写的,当然不是她这样的人生。

    虽然可悲可敬,但未免太苦了。

    并无对这位前辈前辈前前辈的不敬,

    不过确实想写一位完全不同的女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不洁的,讨厌这样的女人的话,就不要再往下看了。

    最后,谢谢各位新老读者的支持,写文仍旧是件幸福又痛苦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夜半时分,一弯残月半隐在云后,东旗郡一片沉寂。

    郡守府中偶有巡夜的婆子拎着灯笼打着呵欠慢悠悠的走过。

    府中西北的角落上,有一所孤伶伶的院子,在这夜半时分,院子东面的屋子仍然亮着灯,且时不时传来几声笑语,在这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婆子们走到近处,偱着声儿抬眼望去,嘴角不免露出个不屑的笑容来,半掀着眼皮对视一眼,并不前往查看,而是拐了个弯,避了开去。

    这院子外头瞧着简朴,内里却是十分华丽,墙上糊着织金的锦缎,地上铺着白色的皮子,家什精巧到多了几分卖弄,少了几分底蕴。

    里头屋里靠窗的贵妃椅上,有一丽人带着三分酒意,柔若无骨的倚着。

    她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发如墨染,肌肤欺霜赛雪,眉目间妩媚含情,秀挺的俏鼻,菱唇丰润,身段不似一般女子纤瘦,略有一分丰腴。

    容貌美到极致,总归少了几分端庄,瞧着就像个拿不准定盘星的轻佻妇人。

    方荣恩手执夜光杯,立在多宝格前,含笑看着朱沅,面上虽然平静,但终究是有些难耐的移动了一步。心中也免不了有些奇怪:不论心底对她如何不屑,却总也免不了被她勾得心浮意乱。

    青扇端了温好的酒进来,微微向朱沅使了个眼色。朱沅便知时机已到,不由得露出抹笑容。

    方荣恩目光落在她大开的领口上,浅浅的露出了半汪软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他举杯一饮而尽,不好再沉默下去:“你往日都避我如蛇蝎,今日怎的使人传信要见我?”说着将杯置于一侧,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花筏叠成的同心方胜来:“传个口讯便罢,倒留了笔墨,落于人手却是不妙。”

    朱沅轻轻一扶椅背,笑着执壶缓缓朝方荣恩走近:“妾是怕,一道口讯请不动大伯呢。”语气里倒有些奇怪。

    方荣恩神色一顿,略皱起眉,有些狐疑的望着她。

    朱沅却不再多说,执壶替他满上,将这酒杯再举到他唇边,笑盈盈的望着他:“请君再饮……”

    方荣恩已觉有些多了,才待推拒,朱沅又接了半句:“……薄醉好恣狂。”其中大有深意。

    他便鬼使神差的就着她的手,饮了下去。目光胶缠着自她粉颈往下,才欲落手上去,朱沅一个旋身,已是闪开。

    方荣恩待恼,朱沅却笑道:“你且想想,我们成就这好事,已有几个年头?”

    方荣恩一顿,不期然就想起朱沅刚入方家门时,满身青涩,十分自恃,虽无今日风情,却是另一种貌美。他瞧着难耐,下了数年的水磨功夫,才终将她得了手。这是他平生第一件得意的事,想起来不觉就笑了:“怕有七、八个年头了。”说着就觉着有些身子沉重,一个踉跄,勉强走到屋中桌旁坐下,一息之间只觉更为乏力,不由将臂横置桌面,堪堪撑住。

    心下奇怪:虽饮得有些多了,倒不该到如此地步。

    朱沅也似出了一回神,才慢慢的道:“七个年头了,大伯不如妾记得清楚。初入方家那五年,妾真是守得颇为艰辛啊。”说着感慨了一句:“后头一路沦落至此,全拜大伯所赐……”

    话音一转,此许追忆之色散去,语调轻快起来:“既是七年,那末,稍后妾便自大伯身上,卸七个物件下来,你说可好?”

    她轻描淡写的,所述内容却极骇人。

    方荣恩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他再是迟钝,也不免一惊:“你说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无力,待要唤人:“来人!”其声却若蚊蝇大小,并无半人闻声进来伺候。心里莫名的一紧,此时方恨,往日为隐密行事,特令随人远远避开,其实他与朱沅之事,阖府谁人不知?大可不必如此。

    一时便抬眼盯住朱沅,不知她意欲为何。

    朱沅笑睇他一眼,风情不减,这令方荣恩心下稍安:难不成她又在耍什么花枪?这妖精常率性而为,喜怒无常,让人爱不得恨不得。今日莫非动了心思,要狠狠拿他消遣一番?也对,毕竟他是一郡郡守,朱沅再是胆大,也知道不能动了真格。

    才将想着,却见她走至屋角的青瓷大瓶旁,这大瓶专用来放置画卷,朱沅伸手拨开几卷画轴,从瓶口中抽出了一把隐于其中的弯刀来,这弯刀有一尺来长,似一弯残月,寒光湛湛。

    她手持弯刀,再回头笑看着方荣恩。

    方荣恩冷汗便流了出来,勉力的想撑着站起,就觉自己情形比方才还不如,软手软脚的半丝力气也无了。

    “你想做什么?”这说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几乎听不到,朱沅却猜到了。

    “你不如猜猜。”她走上前去,只见裙摆翻飞,竟是抬起一脚朝方荣恩踹去。方荣恩本就无力再持,不免随着她这一脚,倒翻在地。

    他后脑一下磕在地上,虽是隔着皮子,但本就晕眩,不免眼前一黑。

    朱沅居高邻下的看着他,刷的一声,似以刀破开空气,刀身带起一抹银光,堪堪落在方荣恩项前。

    方荣恩竭力嘶声:“朱沅,我待你不薄……!”

    朱沅抿了唇笑:“实是不薄,不薄到大伯子上了弟媳的床,倒教嫂嫂成日守着空闺。”

    方荣恩实没想到她还在意这一头,初时朱沅与他在一处,自是免不了悲悲戚戚寻死觅活的,到了后头,眼见她也深得其中乐趣,料来早是将这羞耻之心丢了的,不由嘶声道:“你到此时,还来说这做甚?这些年来,除了不能在外人面前威风,这方府上下,何事不是你说了算?”

    朱沅勾着嘴角,将刀往前一送,刀尖便刺入了方荣恩的项中,虽未破开喉咙,也是一阵巨痛,血迅速的涌了出来,将方荣恩身下的白皮子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朱沅不顾方荣恩哆嗦呼痛,只似陶醉的盯着这血迹看了一阵,方才道:“我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历代耕读传家,家风清正。按理,妾身即嫁入了你方家,便是夫君死了,别说五年,守寡一世,妾身亦守得住。你为何会以为妾身就是个天生的淫|娃|荡|妇,只为了些许肉|欲,便如此不顾伦常的来替你暖榻?”

    颈项的剧痛,倒让方荣恩清醒了少许,许久不曾忆起的事情,此刻倒是恍恍惚惚的忆了起来。

    不错,朱沅自被抬入方家,虽心中委屈,仍是恭谨守礼,从无半丝怨言。

    他当年尚以为她是一朵不可摘的带刺玫瑰,却不料在一日雨夜中,在花园意外与她相逢,她推拒之下仍是被他得了手,到后头竟一步步变成今日这般轻佻狂放。当时喜不自禁,并未去想其中突兀之处,此时得她点醒,方才疑惑:她先前瞧出他心思,身边总带着从人,绝不单独一人,那一夜,不管事后所说理由为何,实是不合常理,此时他心中疑问反较疼痛占了上风,不由问道:“那你是为何?”

    朱沅笑:“若不是为了欢愉,那自是为了仇恨。”

    方荣恩一惊:“仇恨?彼时我尚未犯你,何来仇恨?”

    朱沅不答反问:“你可知妾身这刀有多利?”她举起刀来,指尖在刀锋轻轻一触,白嫩的指头上立即沁出一滴血珠,她混然不以为意,自问自答道:“七年,妾身磨了它七年,每日夜深人静,妾身睡不着时,就锁了门窗,偷偷儿从床底拿出磨刀石来,悄悄儿磨。啊,你想来不知,有数个夜晚,你就躺在妾枕侧,妾身几乎忍不住,要一刀切下你的头颅来……后来呀,总觉得不过一时快意,怎能解恨?妾身还是慢慢儿布置好了。”

    说着她笑得诡异:“今日,总算是大功告成,到了用它的时候了。”

    方荣恩再无一丝侥幸,他其实也是个昂长的男儿,久居高位,颇有威仪,此时竟吓得失了禁。

    朱沅伸着刀往他眼上比了比:“先挖眼么?不成……留到最后挖罢,免得你瞧不见妾身这张脸上的神情,妾身尚未将些意得志满现予你看呢……就先剁了你这只最先触到妾身的手罢!”

    一头说,一头就双手齐握刀柄,奋力挥刀落下,寒光一闪,竟是十分利落的将方荣恩的左手齐腕切下。

    方荣恩随着药力渐发,已是不能出声,只是从喉中挤出嗬嗬的破音,面目扭曲,想抱住自己手腕,却无能为力,只能又怨毒又惧怕,又惊恐又哀求的神色死死盯着朱沅。

    朱沅神色满意了一分:“卸了这一件,妾身便告诉你一件好事。你道是何事?……妾身那敬爱的婆母,你道真个是病逝?”

    方荣恩肝胆俱裂!

    他母亲是个极为强势有主意的妇人,方家上下一手把持,就是父亲,亦要听她意见。

    方家兄弟都是方母亲力亲为的养大,不曾假人之手,因此对于母亲的情份,十分深厚。

    此刻听朱沅暗示,方母竟是死于非命,方荣恩心中怨恨惊怒,无以言表,只能哆嗦着唇,满脸扭曲的盯着方沅。

    朱沅轻笑着点头:“不错……多亏了大伯替妾身在婆母面前讨了这个脸儿,令妾身去侍疾。她误了妾这一生,妾怎能不加以回报?自是日日寻些儿相冲相克的菜色,好生劝婆母多用了。她原本不过小恙,缠缠绵绵的卧榻一年,竟是积重难返……说来这还是妾身生平所做的首桩恶事,竟无一人生疑。看来,妾身即便不是个淫|妇,也定是个毒妇了。”

    说罢细细的看了看方荣恩的神色,再举起刀,挑开他的下摆,将刀比到他脚踝上头,自个抿紧了唇,奋力挥刀而下,这刀虽快,但要斩下人肢体,凭朱沅力气毕竟不够,兼之脚腕又比方才手腕粗壮许多,这一刀下去竟是未断,朱沅只得一刀接着一刀,连砍了三刀方好。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细汗:“自来是用些阴私手段,倒从未这般动过刀剑,实是手生得很,罢,倒也不指望如庖丁解牛般手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 章

    朱沅眼看着方荣恩抽搐,自己竟是又去斟了杯茶水饮下,这才悠悠的说了第二桩:“你道你那好父亲,是怎生得了急症,一病不起?呵呵,说起这桩,你们倒不愧为父子,这看妇人的眼光,恁般相似。他胡子花白,竟是贼心不死,成日里一双眼珠儿在妾身上流连,妾身便偷偷儿约了他夜半相会于园中,先设绳索将他绊倒在地,浇他一桶冷水,再将四下园门落了锁。可不巧,守门的婆子都饮醉了酒,他怕失了颜面,令满府皆知,又不敢大声叫嚷。可怜大冬天的,穿着湿衣在园中捱了一夜的冷风,这把年纪,如何受得住?可不就病了么?可这事儿,他还真不敢同人透露半句,是也不是?”

    方荣恩忆起,那年父亲说是有事烦心,独自一人往园中散步,忘了时辰,后头不慎滑倒在池中,叫唤无人听见,方才病了的,不想也是她做下的好事!因着药力,他此时渐渐不觉得痛疼,只心中又痛又恨,只愿能扒朱沅一层皮,将她卖到最贱的窑子里,教些苦力成日糟蹋方才解恨!

    朱沅了然:“大伯定是想着要如何折辱妾身了,可惜,如今大伯为鱼肉,妾身为刀殂。”

    一边笑,一边挥刀割下了方荣恩的耳朵,血飞似箭!

    “这第三桩事,大伯可忆起,自从年前尹始,嫂嫂便有些魂不守宿,对着大伯亦少了几分幽怨,你可知这是何故?”

    方荣恩心中一紧,隐隐猜到,全然不敢置信,奋力扭曲挣扎起来,直恨不得坐起来将朱沅咬上一口。

    可怜他自以为拼尽全身力气,看在朱沅眼中,比之虫蚁蠕动也不差什么。

    朱沅终是忍不住大笑,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但令男人羞愤欲绝的,却是绿云罩顶了。

    “大伯猜得不错,嫂嫂久疏乐事,妾不过唆使一精壮粗丑小厮稍加引诱,嫂嫂饥不择食,满身冰清玉洁一朝成虚。原来你淫人|妻,人淫尔妻,全是报应!”

    这内院之中,本有所避讳,奈何有些粗事非男子不可,为免闹出丑事,生得俊俏白净的小厮轻易不许入内院,便有差事,也是三五同伙,断没有独自行动、有机可趁的情形。只有些生得粗蠢的小厮,反倒令人少几分顾忌,在内院走动得多些。朱沅便是寻了个形容粗丑,但极会来事的小厮,许以金银,教他故意觅得机会,在罗氏面前显露精壮之态,又教他拿一双眼儿放肆的偷窥罗氏。这小厮心道就算此事不成,罗氏亦是要脸之人,不好摆明斥责,就算发作赶他出去,他得了朱沅的金银也足够了,因此倒也不惧,便满口应下。罗氏生于深闺,出入前呼后拥,断没见过这阵仗,初时不悦。但方荣恩又被朱沅所惑,不入罗氏房中。这小厮一而再,再而三的引诱,罗氏半是怀怨报复方荣恩,半是春|心荡漾,终是打熬不过,就了这小厮,倒真得了乐趣,对方荣恩怨气也少了几分,方荣恩只道她自己想通,乐得轻松,从未多疑。

    不想今日得闻真相,方荣恩羞愤几欲晕撅。

    又见朱沅将刀比于他裆上:“这祸根,去了可好?”

    事关命根,方荣恩就算恨不能食其血肉,也不禁面露哀求。

    朱沅有意放慢手脚,只将刀尖在他裆口轻刮,有意让他在无尽的畏惧中崩溃。

    眼见方荣恩涕泪四流,她终是一刀落下,一股闻之令人心颤的闷嗤声响起,方荣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待朱沅一杯水将他泼醒,方荣恩迷迷瞪瞪醒来,见这修罗惨况竟不是恶梦一场,如今父母皆死于朱沅之手,妻子罗氏亦被朱沅引诱做下丑事,自己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得升天,一时心中木然,痛得狠了,眼神亦呆滞了。

    朱沅叹息:“整整七年,今日方能将大伯肆意宰割,可恨你那好弟弟,妾身十二年来从未蒙面,又因身在内宅,实在无法对他动手,实为憾事。”

    方荣恩一听,眼中倒恢复两分神采:也有你这毒妇做不到的事!

    朱沅才予他两分希望,又猫儿戏鼠般夺走:“只是从今日起,他再没你这兄长为倚仗,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恐怕不需妾身动手,亦如折断双翅,逃不过被人碾成碎泥的命运罢?”

    方荣圃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自幼父母疼爱,滋养了一副无所顾忌,自命风流的性子,无能又愚蠢,尤擅惹事生非。外人不过看在方荣恩面上不与他计较,方荣恩对这弟弟倒无甚兄弟之情,不过曾应承过父母,每隔数月便着人送银票去与他花销。如今除去了方荣恩,方荣圃很快便会尝尽这世情冷暖,快活不了几日。

    方荣恩见她天罗地网般算尽,又见她满脸恶意的笑看着自己,似还有后招,猛然想起自己的儿女,不由一惊,竭尽全力的嘶声道:“稚子无辜!”

    声音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辨识,朱沅却已听到:“稚子无辜?妾身的幼弟无不无辜?”

    方荣恩一口浊气堵住,堪堪翻了个白眼,却被朱沅迎面再泼了杯水,发须湿漉漉的,被血沾成了团,并有几片茶叶混于其中,狼狈不堪。

    朱沅目光冰寒:“你们单只毁了我朱沅,我断不至于狠心至斯,却连累我母亲早亡,幼弟早夭。我自该教你们血债血偿!你那几个孽种,平素亦未少予我脸色,且坐享这荣华便沾了你的罪孽。今日我便将这太守府一把火烧尽,若苍天以为他们身无罪孽,该当活命,自当助他们逃出。如若不然,自当葬身这火海!”

    锦绣铺就的房内,血腥弥漫。

    方荣恩阖上了双目,再无生机。

    朱沅将刀掷地,疲惫的静立了一阵,方才唤到:“进来罢。”

    门帘掀动,左侧的耳房竟然应声走出两人来。

    一名是先前送酒进来的婢女青扇,她年约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鹅蛋脸,大眼睛,头发绾得齐整,一身豆绿的衣裙,颇为俏丽。

    另一名却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婆子,双目混浊,戴着个素色昭君套,一身青绸的团花衣裙,倒有几分小富人家老太太的模样。

    两人显见是一直躲在耳房,全程听了这血腥之事,不免脸色有些苍白。

    朱沅自橱里拿出两个包袱来放在桌上:“这两个包袱里各有些金银细软,另有我这些年攒的银票。”

    又掏出把钥匙来:“这是后园角门的钥匙,只管从此处走,不要惊动了人。一个时辰后我便会放火烧园。”

    青扇不由惊讶道:“二夫人,您不同婢子们一道走么?”

    朱沅摇了摇头:“大仇虽得报,但我在这世上也无可牵挂之人了。此身污浊,不如一死,但求来生。”

    那婆子脸色一僵:“你说过要给我养老。”

    朱沅转过脸看她,笑了一笑,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龙婆,朱沅今生得报大仇,你功不可没。只是如今我了无生趣,实在无法信守承诺。这包袱里有你们各自的身契,银票亦足够你安享一世,今日我便做主,让青扇认了你做干娘,代我给你养老送终。青扇,你可愿意?”

    青扇扑通一声跪下:“二夫人,婢子的命是您救的,二夫人既不想活,婢子便陪你一道死了罢。”

    朱沅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听话,你还年轻,替我照顾好龙婆,便是了了我的心愿了。”

    夜沉如水,正是睡意方浓。

    郡守府的火光一簇而起,火势以不可遏止之势,迅速的烧遍了半边天。

    人们从睡梦中被浓烟和炙热惊醒,惊恐的发现已坠入了火焰地狱。

    朱沅静坐室内,脚边躺着血肉模糊的方荣恩。

    她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面带着笑意听着窗外的尖叫声。

    已是连着十日晴朗,物料干燥,本就是极易着火,朱沅又提前令青扇、龙婆在府中各处角落陆续洒了桐油。这火不将郡守府烧成灰烬,是不会灭的了。

    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渐渐的红成了一片。

    她不想挣扎的趴在桌面上。

    朦胧中像是回到了旧时,那一簇浓烈的海棠花下,母亲半是鄙夷半是无奈的道:“这些个作派娘也不喜欢,但你们两姐妹现在也算是官家**了,好歹得学着些。”

    妹妹朱泖总是笑嘻嘻的吐一吐舌头,不以为意。懵懂的朱沉天真的模仿着朱泖的笑声,引得朱泖忍不住掐了掐他粉嫩的脸蛋:“小鹦哥,你知道在笑什么吗?也跟着笑!”

    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那却是她这一世最愉悦的时光。

    真想回到那时,再见一见自己的至亲。

    皮肤炙热如炭,她像一缕烟,最终消失在这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几位的热烈欢迎,真的非常开心!谢谢天天白日梦的地雷,谢谢金陵七月的火箭炮。

    有人在等我,在肯定我,在说要一直支持我,所以,这才是我忍不住又要写文的理由吧。

    ☆、第 4 章

    “大姑娘,大姑娘!”一抹带有泷西口音的女声响起。

    朱沅觉得十分熟悉亲切,就像是多年之前,自己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丫环雀环。

    怎么会是雀环,她早在自己嫁入方家的第四年,因为想替自己捎个信给母亲,翻墙之时被拿住,当场杖毙。

    朱沅心中闷闷的疼,一滴泪不觉从眼角缓缓滑落。

    这女声惊讶的唤了一声:“大姑娘,好生生的,做甚落泪?莫不是做了噩梦?快醒醒!”

    随着声音方落,朱沅便觉自己臂膀被一阵剧烈摇动,她禁不住有些好气又好笑的睁开眼。

    就见自己床前有个绿衫小婢瞪着眼睛看着她,脸上还留着几分急切。

    朱沅只觉得闷然一轰,说不出话来。

    帘子后却另一个粉衫婢女端着盘子,绷着脸皮儿走了近来:“还不住手!雀环,你来了也有数月了,怎的行事还这般莽撞?你当大姑娘是你们村上的粗丫头不成?她怎经得起你这般摇撞!”

    雀环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讪讪的收回了手:“大姑娘,雀环是见您落泪,忍不住心急。”

    朱沅一时不知这是一场美梦,还是过去那十数年是一场恶梦,心中混乱不堪,只是目光不停的在两人身上移动。

    绿衫的小婢叫雀环,她伯父一家向与她家有些咀唔,父母双亡之后又无兄弟可靠,只好落到伯父手中,竟想将她卖给一个年近五十的老鳏夫为妻,途遇朱家母女一行入京,见着她哭闹得伤心,朱沅忍不住央了母亲,多予些银两,把雀环买了回来。

    彼时朱母柳氏寻思自家现在也是官身,女儿身边只得一个丫环也是不够,倒不如买了这个,她必然知道感恩,往后朱沅身边也有个忠心的丫头。因着这番思量,柳氏便成全了朱沅的这片善心。

    朱沅给她取名叫雀环,这小丫头虽出身乡野,有些莽撞,但却是极忠心的。

    那粉衫的婢女,名叫含素,她是朱沅乳娘的女儿,才只六、七岁大小就带到朱家来,同朱沅是一同长大,昼夜同屋,朱沅同她的情份,比同自己的胞妹朱泖还深几许。

    含素也是随朱沅一同嫁入方家。朱沅在方家的头五年,上被婆母责怪,下被下人耻笑,中间,还因着方荣恩流露出的一些觊觎,方家大夫人罗氏掌管中馈,却总不遗余力的暗地里为难朱沅。那段时日真是十分艰难,朱沅害了病,想请医看诊都被三推四延。

    含素为了让朱沅日子顺畅些,便私下去讨好各管事妈妈,最后竟嫁给了方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陈嬷嬷的跋足儿子,陈嬷嬷毕竟有体面,自那以后,朱沅的日子舒坦多了。

    但含素这一世却毁了,她那跋足丈夫说是最喜欢醉后打婆娘。

    后头陈嬷嬷年岁大了,被方老夫人发还了身契,一家子都得以回乡。

    朱沅虽托过人送了银两去给含素,终究是山高路远,一世不得再见。

    朱沅心中最惦记的除了母亲、弟弟,每每回忆过往,这两个丫头也在她心中占了极要紧的位置,连亲妹朱泖都退了一射之地。

    此时朱沅便慢慢儿坐起,含着泪,有些怔忡的望着这二人。

    含素老成稳重,一看这情形不对,忙将手中盘子搁到一旁,抽了帕子来替朱沅拭泪:“是个什么梦,倒教大姑娘哭成这样?横竖今日无事,不如回了夫人,去静慈痷求安宁师太解一解梦才好安心。”

    那帕子擦在朱沅眼角,微有些粗粝之感,十分真实。

    朱家彼时家事并不丰厚,这燕京其他官宦之家的丫头用条绢帕稀松平常,朱家却并没有这样的排场,丫头们只得布帕子。

    朱沅确认了这不是梦境,强定住纷涌的心神,开口笑道:“你这派头,比我还大,出门那有这般便宜?”

    含素与她姊妹一般长大,朱家素来规矩也少,因此也浑不在意的回道:“大姑娘也早说过,如今不比前朝。”

    朱沅心中一痛,是了,前齐朝规矩森严,于妇人要求更甚,许多妇人,终其一生,也只有被花轿从娘家抬到夫家这段路程算是出了大门。

    本朝伊始,先有开国太祖视繁文缛节如无物,后有舜阳大长公主隐姓埋名,妆成男子,在军营中与众将士同吃同睡,抗击越人。再有钱太后垂帘听政八年,扶持幼主,功成之后不贪权势,全然罢手朝政。

    自此便无人敢明目张胆鄙视妇人无用,也不敢说妇人在外头露个脸便是不合礼仪,各种规矩或松或去,官宦之家的姑娘、妇人由从人簇拥,要想出门也不是难事。

    也有些酸腐成日感叹斯文扫地,又道本朝立国时日尚浅,少于教化。

    他们自去长吁短叹,姑娘媳妇们的日子却比之前朝鲜活了不止一丁半点。

    偏就是这种情形之下,朱沅上一世生生的被方家用种种旧时规矩约束着,将她羁押于二门内,至死的那一日也没能走出来。导致她此时倒回不过神,忘了出门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朱沅思及此,不由更恨,却强自按捺,顾不得与含素、雀环亲近,几乎是有些急切的问道:“娘亲与沉哥儿呢?”

    雀环笑道:“自是在夫人房中,该是用早膳的时辰了,姑娘还不快些儿梳洗。”

    朱沅心中激动,也不多话,在环雀、含素服侍下更衣、净面,含素又捧上了青盐和柳枝上来给她揩齿。朱沅一顿,数年后便盛行牙刷,教她重用柳枝,倒真有些不惯。

    含素利落的给朱沅梳了双丫髻,同雀环一道拥着朱沅往上房去了。

    迎面三个管事媳妇正从上房出来,见着朱沅纷纷行礼。

    朱家家小业小,正经管事的媳妇就这三个,都身兼数职,朱沅略一分辨,都忆了起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下不停的往上房去。

    朱夫人柳氏最得用的丫头宵红正在门外立着,见着朱沅忙笑道:“大姑娘来了。”一边说,一边打起了帘子。

    朱沅步入,就见柳氏正坐在东窗炕上拨算盘,朱沉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柳氏三十出头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五官秀气,只一对眉毛稍粗,显得脾气有些急躁的样子。

    柳氏抬眼看了看她,略皱了皱眉:“说是天渐热了,毕竟早晚风凉,也不加件披风。”

    朱沅不理这话头,径直坐到她身侧,抱着柳氏的手臂,将头倚在柳氏肩上。

    柳氏吃了一惊,她这大女儿素来老成,鲜少这般小女儿情态,不由扔了算盘叫道:“我的儿!可有何事?娘替你做主!”

    朱沅任柳氏怎么说也不肯抬头,过了一阵,饱吸了一口柳氏衣上的香味,这才敛了泪,坐正了身子,眼见屋子里的丫头都有些吃惊的看着,便笑着对柳氏道:“无事,不过做了噩梦,梦着我一人孤零零的,不见了娘亲弟弟。”

    柳氏抬头在她额上一弹:“把娘吓得!”

    朱沅便笑着捂了额,也不多说。

    柳氏抱过朱沉往朱沅怀中一塞:“来好好抱上一抱,看看可在不在梦中。”

    朱沅见沉哥儿睁着大眼盯着她,且声音清脆的问:“为何发梦呀?”

    沉哥儿生得好,白嫩俊俏,像画上的金童一般,两岁多正是话多的时候,寻着人就要问几个“为何”,家里丫环婆子都被问怕了,寻常不敢同他搭话。

    朱沅柔声道:“有人莫名发梦,有人是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答得一本正经,绝不敷衍。

    沉哥儿偏着头:“为何有所思呀?”

    朱沅:“因为不解,或是难以释怀,所以有所思。”

    沉哥儿:“为何不解呀?”

    朱沅腾出手来,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人无全知,自是有不解之处。沉哥儿可知这豌豆黄是如何做的呀?”

    沉哥儿想了想:“沉哥儿不知。”

    朱沅拿了豌豆黄送到他嘴边:“是了,若你多费了心思琢磨这豌豆黄到底是如何做成,指不定夜里就发梦吃豌豆黄呢。”

    有了具体事例,沉哥儿便放开这一条,张嘴咬了半口豌豆黄。

    柳氏一边啐道:“日里吃不够,夜里还要梦。”她一边拿了帕子给沉哥儿擦嘴,一边责备朱沅:“倒不如教他背诵几首诗文了。”

    柳氏对于念书十分有执念,便是朱沅朱泖姐妹幼时,也请了女先生来教过的。

    朱沅微微一笑:“不急这一时,沉哥儿还小呢,紧着他玩,大了再说。”

    柳氏白了她一眼,问一边的宵红:“泖儿怎么还没来?”

    话刚落音,朱泖便娇笑道:“来了来了。”

    一边说,一边自挑了帘子进来。

    柳氏一看着急:“才说你姐姐呢,你这孩子,穿得这般单薄!”

    还未入夏,朱泖已经穿了身单薄的夏裙,极嫩的水绿色,衬着她的杏眼桃腮,格外俏丽。

    朱沅今年十五有余,朱泖只比她小一岁半,堪堪十四岁。两姊妹接连出生,让柳氏伤了身子,是以朱沉相隔十数年方才出生。

    柳氏这人嘴虽然碎,心是极慈软的,朱家姐弟都不怕她。

    是以朱泖撅了撅嘴道:“不碍事,女儿若觉着冷了,自会添衣。娘亲,您瞧瞧,女儿穿这裙子好不好看?”

    柳氏上看下看,虽是皱着眉,还是不忍拂她兴:“好看,好看。”

    朱泖便有些得意的瞟了姐姐朱沅一眼。

    便是前世的朱沅在这时也不会介意朱泖这些小心思,更何况是现在的朱沅了。

    因此朱沅只是淡淡笑着吩咐宵红:“人齐了,摆膳罢。”

    朱泖沉了脸,轻轻的哼了一声。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男主人朱临丛缺席。

    朱临丛如今在司农寺任主薄,是个七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也没有。但对于几代不曾出仕的朱家来说,司农寺主薄一职已是极好的了。

    朱临丛虽不必上朝,也要早早的去官署候着,不然上峰寅时便在午门外等候上朝,下属反倒悠悠闲闲的漫步而来?没这样的规矩。

    是以朱临丛基本上不能同家人一道用早膳。

    柳氏刚成官眷不久,也没那些排场,并未安排丫环立在身侧布菜,倒是各人吃各人的,只朱沉年幼,乳娘赵氏立在一边给朱沉布菜喂食。

    用过膳,柳氏唤人给三姐弟各端了一碗羊乳来:“可别嫌膻,都给喝了,这玩意最养人。”

    朱沅前世是最害怕这个的,今日重生,竟不忍拒绝柳氏的任何要求,默默的接过,小口小口的抿了。

    朱泖有些诧异的看了朱沅一眼,又有些犹豫的看了那碗羊乳一眼,还是推了:“娘,今日女儿要出门呢,身上沾了这味,可不教人笑话。”

    柳氏复又坐回炕上,重新拾起账本,嘴里训斥道:“你这丫头,还当这是苏江不曾,竟是野惯了。咱们到了这燕京,便也得按燕京的规矩来。你看谁家姑娘似你这般成日里往外跑的?”

    朱泖长长的唤了句:“娘——”,语气里满是央求:“女儿初来燕京,新交了几个手帕交,可不是该好生走动的时候?”

    柳氏顿了顿:“为何不叫你姐姐一道去?”

    朱泖眨了眨大眼睛:“姐姐不耐烦同我们说这些脂儿粉儿、花儿月儿的。”

    朱沅闻言,不由抬头,静静的看着朱泖。

    朱泖心中一紧,竟不敢再编排下去了。

    柳氏一无所觉,抬起手来就往朱沅额上戳了两下:“你这是什么性子!”

    说了又叹气:“也是娘不好,没料到你爹真有这般出息,生生的把些商户做派教给了你,管起家来倒精明,偏生一下俗过头了,年轻姑娘们爱的东西你倒一样也不爱。”

    朱沅淡淡的笑着,也不回嘴。

    柳氏泄了气一般,朝朱泖挥了挥手:“去罢去罢,除了你屋子里那两个丫头,也让严妈妈一道跟着,才是妥当。”

    朱泖欢快的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朱沅坐到了柳氏身边:“娘亲,这看帐费眼,女儿来帮您看罢。”

    柳氏立起眉头:“可不许再看了,娘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毕竟年青,好生养着少沾这些俗物,也做个斯文雅致的官家**。”

    柳氏是个商家女。

    朱家几代不曾出仕,家事萧条,朱老夫人想卖几亩田继续供朱临丛念书,偏大儿子朱临业、三儿子朱临丞都不乐意,更别提来日入京赶考的盘缠和打点师座的银两了。

    朱老夫人记着丈夫临死前的嘱咐,说是朱家三子,只有老二有些读书天分,万万不可因家贫中断了他的学业,朱家能否复兴家业,就看他的了。

    彼时读书人总有些看不上商家,但朱老夫人左思右想,毕竟还是看得起商家女的嫁妆。

    于是朱老夫人咬了咬牙,就给朱临丛聘了个商户之女。

    柳氏也不负众望,携大笔嫁妆嫁入朱家,自此朱家的一应花销全着落在她身上。

    柳氏不计成本,好笔好墨伺候着,好先生请着,惯得朱临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熬了十几年,总算是熬出来了。

    细细看柳氏眉眼间,不难看出她如今有些得意的,但她又有些焦虑和遗憾。

    因着朱临丛十数年来并无出息,柳氏面上不说,心底里是对他颇为失望的,兼之先前她又只养了两个女儿,为着日后着想,柳氏暗里是打着把朱泖调|教出来,日后让她招婿的主意。她是高看读书人一眼,但再高看,能吃好用好住好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因此有意无意的教了朱沅看帐打算盘,外头铺子的管事来回话,也把朱沅带在身边听着,便是去田间收租,也带着朱沅一道去。时长日久,朱沅颇有几分能干利落了,不想朱临丛又中了进士,要入朝为官了。更妙的是,柳氏老树开花,又生了个儿子。

    柳氏为着这个,急了几夜都睡不着觉,只想着要怎样去掉朱沅一身的铜钱臭。

    这时听了朱泖一番话,不由更是油煎火炸的。

    一边想着,一边就抬眼看朱沅,见她沉沉静静的坐在自己身侧,伸出一只手来拦着沉哥儿不让他落下炕来,嘴角微带着笑。看着倒是比往日斯文雅致不少。

    柳氏舒了口气,心道莫不是这丫头自己也知道着急,晓得收敛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鱼鱼的雷

    好吧,让我们继续GOGOGO

    ☆、第 5 章

    朱沅在柳氏屋里寻着籍口,消磨了半日,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自己屋子。

    朱家这所三进小院,是赁来的。

    朱临丛和柳氏住正房,朱沉还小,随着乳娘住在正房东边的耳房。

    朱沅住在东厢房,朱泖和朱沅正对面,住在西厢房里。

    家中下人也不多,男女算在一处,通共不到二十个。

    人口简单,口角也少。就是朱泖的些许挑衅,朱沅也并不放在眼里。父亲刚得了官职,全家人的喜气劲儿还没消退。这段时日,正是朱沅最为平静幸福的时光。

    可是朱沅知道,这样的平静,很快要被打破了。

    到了傍晚,朱临丛从官署归家。

    朱临丛今年三十有三,生得面白斯文,一派读书人的气派。

    朱泖像只花蝴蝶似的迎了上去:“爹!明日可是休沐?今日女儿见着几位好友,她们都簪了新式的蝴蝶簪,那蝴蝶,做得真的一般,还会动呢!爹明日唤了凤祥楼的女伙计来,让拿些新式样来让女儿挑选,可好?”

    朱家是严母慈父。柳氏嘴碎爱管束,又有些精明小气,除了应有的,寻常一般不予添置。

    朱临丛则不然,他耳根软,脾气温和,有些出格的要求去求了他,十之八、九能应允。

    可是这会子朱临丛面色有些迟疑,他咳了一声:“唔,为父明日约了同僚饮酒议事,你自使人去唤了上门来便是。”

    朱泖恨恨的跺了下脚,父亲不在家,谁来付银子?

    朱临丛似没看见她这模样,径自在桌旁坐了:“都坐下,吃罢。”

    朱沅目光一沉,没有出声。

    一家人用完晚膳,朱临丛端了茶抿了一口,这才镇定的说道:“夫人,过两日司农寺少卿卢大人幼弟娶亲,我想明日去淘个摆件为贺,你支两百两银两予我。”

    柳氏一怔,皱起了眉:“这做了官,四处的人情往来未免也太多了些,这半年以来七弯八绕的关系,全都将礼送了个遍。”

    光靠朱临丛一点俸禄能抵什么用?他刚入官场不久,官职低下。什么地方可捞油水他都一无所知,所谓冰敬、炭敬也敬不到他头上来,即便有他的份,如今一不是冬,二不是夏,指望不上。

    柳氏在心里粗粗一算,这半年千儿八百两是折了进去了。她一个商家女,嫁妆四千两银子,在苏江那地算是顶了天了。从前在苏江,便是负着朱家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用度,她小心周旋着名下各项出息,总算是收支平衡。但到了燕京这半年,又是租院子,又是买下人,还有朱临丛伸着手要银子,手上的现银可就一下见了底。此时不免有些为难。

    朱临丛却少见的板起脸哼了一声。

    柳氏叹了口气,正寻思要将自己的金项圈拿去当了。

    朱沅就轻声道:“爹,这些事情何必您来费神?您是有体面的官老爷,那些掌柜吃准了您不会计较,只值五十两的玩意,生生的能向您要一百两。您不如告诉娘韩大人住那条胡同,由娘备了礼,令张叔拿了您的名帖送去,这才妥当。”

    柳氏眼前一亮,深以为是,若换她去,定花不了这许多银两。

    朱临丛急得直瞪眼:“妇道人家知道甚么?没得买了赝品假货教人取笑!”

    柳氏不乐意了:“妾身随着父亲、兄长多年,旁的不说,这买卖物件是有两分眼光的。老爷只管说要个玉的,还是要个瓷的,要湘窑还是洞窑的?”

    朱临丛嘴张了张,见柳氏竖起了眉头,终是讷讷的道:“就买个湘窑的百子嬉罢。”

    柳氏满意的点了点头。

    朱临丛想到罪魁祸首,不免回头瞪了朱沅一眼,朱沅只作不知,微微一笑:“女儿回房了,爹爹和娘亲早些歇息。”

    朱泖也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朱临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柳氏检查了一下朱沉的小碗,对沉哥儿的乳娘刘氏道:“吃这些也够了,抱他下去洗漱罢,一会你陪他在屋里玩会弹珠消消食,再哄着睡了。”

    刘氏忙应着抱了朱沉下去。

    柳氏亲自从宵红手中接过帕子来给朱临丛擦脸,一边放柔了声音:“老爷莫气,妾身定细细挑选物件,保管教老爷脸上有光。”

    朱临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柳氏心下纳闷,原先只要她作出这副柔顺的模样,朱临丛便有再大的气也消了,怎的今日还是郁色难消,不由试探道:“老爷莫不是还有心事?”

    朱临丛一凛:“没有、没有!”

    柳氏再三打量,朱临丛笑道:“想着今日一桩公务,有些出神了。”

    柳氏这才释然。

    却说朱沅回了屋子,含素已是按她的吩咐掌起灯,将书摆在了桌上。

    朱沅净面拭手,这才坐下看了起来。

    前世她虽说也识得文字,毕竟少了些墨水,在方家,婆婆、嫂子说起话来,偶用些典故来比喻,她总是一头雾水,只能不动声色的看人脸色来判断是否是嘲笑讥讽。

    如今管家、针线她已不必再学,倒真可以多看两本书。

    因心中总想着些将要发生的事,不免心绪烦乱,好容易才看了进去,才觉着些味道,含素已在旁催促道:“大姑娘,该歇了,莫伤了眼睛。”

    朱沅应了一声,依言起身,未来的路很长很长,她想要好好的守护着母亲和弟弟,不急一时。

    待上了床,迷迷糊糊的做了大半夜的梦,一觉醒来时只听四周静悄悄的。

    不由心跳如擂鼓,不知昨日是否一场大梦。

    猛然就听见远远的一阵喧闹,过了一会儿雀环快步奔了进来,大喘了两口气,结结巴巴的说:“大姑娘,大姑娘。”

    含素听到声响也跟了进来:“雀环,你闹什么?”语气十分严厉。

    雀环平时总有些惧她的,这时十分着急的道:“大姑娘,门外有个妇人抱着个娃,说是咱们老爷的骨肉呢。”

    朱沅一凛:是了,知道是这一阵子,却不知是那一日,不想来得这般快。

    当下坐了起来,吩咐含素、雀环两人迅速的给她收拾妥当,这才领着两个丫环往外走,走到一半回头看了看这两人。

    含素同朱沅情同姐妹,这会子也只有跟着着急上火的。

    雀环忠心不用置疑,却不大懂规矩,这会子正一双眼里满是兴奋,只等着看热闹。

    朱沅便沉着脸对雀环道:“我领你们二人去,只不过,这毕竟是我家的丑事。看着什么,却不许多嘴,可明白了?”

    雀环这才意识自己这心态不对,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姑娘,奴婢知道了。”

    朱沅领着这两丫头走出垂花门,就见临街的大门口全被自家下人给围得密不透风,一个女声正在如泣如诉:“夫人,贱妾自身不求什么,那怕是四处飘零,居无定所也无碍,只这孩子,是朱家的骨肉,跟着贱妾受苦,夫人于心何忍啊!”

    朱沅走过去,对着转了一圈的下人们道:“都围在这做什么?手上的活都做完了?回头待我查核,但凡有失职的地方,一律扣月钱!”

    下人们唬了一跳,诺诺的散开去了。

    朱沅这才看见站在门前的柳氏、朱临丛、朱泖。

    柳氏先前是急红了眼,加上朱家本就规矩不严,竟没人约束这些下人,倒像是一家子人呼奴唤仆,正欺压妇孺一般。

    这会子得朱沅点醒,柳氏便是沉着脸,也回过头来朝朱沅点了点头。

    朱沅走上前去,看了看跪在门前的那妇人。

    她生得弱质纤纤,穿一身蓝布衣裙,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头发用一根素银簪绾着,再无半点饰物。整个人楚楚可怜的跪在地上,旁边还跪着个男童,看年纪,竟和沉哥儿不相上下,看相貌,和朱临丛也有八分像,这就是铁一样的证据,告诉众人,他是朱临丛的儿子无疑。

    街边已经聚集了一**看热闹的人。

    朱临丛急惶惶的,不知道说什么。

    朱泖瞪着一双眼,恨不能在这妇人身上扎出个洞来:“那里来的**!胡乱就上门认亲,我爹爹与娘恩恩爱爱,行事清正,又岂会与你不清不白!”

    这妇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不免哭得更厉害:“贱妾贾氏,如何不知道冒认官亲有罪?只因这孩儿确是老爷骨肉。不然,姑娘可问老爷。”

    说着便拿眼去看着朱临丛:“老爷,贱妾这一条命,可全凭老爷一念之间了,老爷只消说沣哥儿是不是朱家骨肉?”

    朱泖着急的上前一步揪了朱临丛的袖子:“爹爹!这是那来的疯婆子,将这一盆污水往您身上泼,您快告诉我们,不认得她!”

    朱沅不由点头,朱泖点“污水”这两个字,由不得父亲不多考虑一番——他才做了官,就闹出养外室这个丑闻来,虽说不算个什么大事,却总是风评不美。他又没有根繁叶茂的家世可靠,不过一七品小官而已,对这风评,还算看得要紧。

    果然朱临丛就面露犹豫之色。

    贾氏凄厉的唤了一声:“老爷——”

    向前一扑,伏在朱临丛脚下,仰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泪如雨下:“贱妾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因心慕老爷,方才甘愿做了外室,贱妾原也一无所求,只求能三五不时能见上老爷一面,便是躲在外头见不得光,也认了。只是,因着有了沣哥儿,不忍他委屈……老爷不认这孩子,贱妾也就没了盼头,这苦命的孩子,这一世就要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了?贱妾还不如这就抱着他去跳了镜湖!”

    朱临丛心中一痛,不由自主的就弯下腰去搀贾氏。

    这一下,众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燕京城西,连着的这几条胡同,住的全是六品到九品的官员,往来看热闹的,那背后的关系也都是错综复杂的,朱临丛这一扶,这事儿基本上也就一捶定音了。

    众人都说起闲话来:“这孩子都养了,自家骨肉总不能流落在外,还是接回去罢,不过添两张嘴吃饭。”

    “那个男人不三妻四妾啊,算不得什么!”

    柳氏的脸色铁青。

    柳氏这些年,拿着自己的嫁妆,恭恭敬敬的供养着朱老太太,连同兄嫂、弟媳也一道养着,家中庶务更是不用朱临丛操半点心。

    她也没旁的过分之处,唯有一点:好妒,从不许朱临丛纳妾。

    想当初朱老太太打量家里富裕了些,在柳氏有身孕时便要柳氏给朱临丛买个妾室。

    柳氏旁的都听从,只这一点,断然拒绝:拿我的嫁妆养个女人给我添堵?没门!还不如拉着嫁妆回娘家过清净日子!

    朱老太太最终还是不舍得这有人服侍的日子,只好装作没有过这事。

    她多少次对朱临丛失望之时,便总拿这一条宽慰自己:好歹是自己与他过的清净日子,不像旁的姐妹,后院妖妖娆娆乌烟瘴气。

    没想到她柳氏这么多年细心经营,却还是有这么一天。

    朱沅看见柳氏嘴唇只哆嗦,不免心疼的过去扶住她的手,低声道:“娘!”

    柳氏回头看她,眼圈生生的憋红了,心情激愤之下,半个字都说不也来。

    朱沅一脸担忧的看着她,她无法安慰柳氏。

    怎么安慰?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不,这贾氏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告诉她朱临丛不过一时行差踏错?不,他日后教她失望的时候还多。

    朱沅想着,也禁不住眼中浮起泪光。

    朱临丛这时一把抱起了地上的男童,拉着贾氏走到柳氏面前,低声道:“夫人,不过是添两张嘴吃饭,夫人且容下她们母子罢。月兰最柔顺不过,定不会添乱,往后会细心服侍夫人的。”

    贾氏听着,又要跪下去磕头。

    朱沅眼疾手快的托住她的手肘:“且慢。”

    朱临丛诧异:“沅儿,大人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带着妹妹先进去罢。”

    朱沅收起泪意,唇边挂起一抹淡笑:“母亲此时心绪纷乱,一时半会倒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咱们家被满街的人堵在家门口看热闹,总不能过于拖延,拖得久了,不免过于丢人。爹爹说是也不是。”

    朱临丛闻言点了点头:“正是!”说着便有些责怪的看了贾氏一眼,原本他说要徐徐图之,偏她今日擅自堵上门来了。

    贾氏瑟缩一下,又救饶似的唤了声:“老爷——”

    朱临丛叹了口气,不忍责怪了。

    朱沅又道:“原本爹爹的事,女儿不能置喙,不过母亲此时拿不出个主意。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不如此事,就由女儿替母亲拿个主意罢,便是女儿拿错了主意,母亲也不会怪罪,横竖母女没有隔夜的仇。爹,娘,你们看可好?”

    柳氏心如死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接触到朱沅沉静的眼神,心中居然定了定,莫名的对她有些信赖。索性把心一横:如今儿女都已三个,再说拉了嫁妆回娘家的话也是不成了。闹成这般模样,不容这贾氏进门也是不成的,只得好好折辱她一番才甘心。罢了,就让沅儿拿主意,结果又能差到那里去呢?

    朱临丛更是大喜:做妻子的还能管辖丈夫,做女儿的可不是只能顺从父亲吗?让她来拿主意,最好不过了。

    当下朱临丛连连点头:“好!好!”一脸期待的望着柳氏。

    柳氏咬着牙,勉强点了点头。

    朱沅便冲着贾氏微微一笑:“我们朱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却也是正经人家,父亲更是朝庭命官。就算是纳妾,也不能纳得不明不白的,今日这事既已闹开了,未免日后被人背地里传得离谱,不如就趁此机会,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需得不欺不瞒,答得清清楚楚,这事,便也算成了。你看可好?”

    贾氏看着她这笑容,只觉有些紧张,但这机不可失,于是啜泣道:“姑娘直管问,贱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沅点点头:“那好,贾氏,你仙乡何处,多大年纪?”

    贾氏恭敬的答道:“妾贾月兰乃湖州吴同镇人氏,今年二十有六。”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可有兄弟姊妹?”

    “父母俱在,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

    “家里是做什么营生?”

    “家父是私塾先生。”

    ……

    两人一问一答,贾氏逐渐放松了心神,觉得不过尔尔,心道这大姑娘是有意成全父亲,放她入门了。

    朱泖急得双眼只冒火,她平日再怎么和朱沅不对盘,此时还是希望和她一致对外的,不想素常将自己压得死死的朱沅,此刻对着个**却如此和软!

    不由嚷道:“你问这些不痛不痒的做甚?!”

    朱沅严厉的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朱泖气极,上前不管不顾的道:“凭什么由你来做主?我就不许这**踏进朱家一步!”

    朱临丛闻言喝了一声:“朱泖!”

    朱泖一个瑟缩,忆起在这家中,母亲是最倚重朱沅的,只有父亲方才惯着她,此时将他得罪狠了,日后可怎么办?一时不由犹豫起来。

    朱沅见她形状,心中冷笑,谅她不会再加干涉,便又不紧不慢的问了起来。

    “贾氏,你与我父亲于何时、何地,如何识得?”

    贾氏刚见着朱泖被憋了回去,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冷不丁朱沅问出这个问题,一时未觉有何要紧,下意识的便照直说了:“是安元二年,老爷途经郭镇……”

    “哦——”朱沅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你家在吴同镇,缘何会在郭镇与我父亲遇得?”

    贾氏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一面拿帕子掩着唇啜泣,一边转着眼睛寻思对答。

    朱沅却逼近一步,厉声道:“吴同镇与郭镇相隔百里,寻常窜门可窜不到,贾氏,你可莫说是去走亲戚,你此刻说了,即刻我便命人去查,但凡查不出这么个‘亲戚’,我便将你绑了见官!在场这般多人,可都见证了你的欺诈!”

    贾氏心中一慌,才要说出嘴的理由都被朱沅堵死了,不由求饶般的望向朱临丛。

    朱临丛也着起急来,斥道:“沅姐儿!”

    柳氏此时已经缓过神来,冷冷的望着朱临丛:“老爷急甚么?又没诬赖了她,问个清楚总是好的。”

    看着柳氏横眉冷目,本就理亏的朱临丛不由心慌气短的后退了一步。

    朱沅笑着步步紧逼:“贾氏,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但你今年二十有六,安元二年你已有二十三岁。我看你这般样貌,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全,私塾先生的女儿又还体面,凭此条件,你何以到二十三岁的年纪,还未嫁得户体面人家,巴巴儿来给我父亲做妾?”

    四周看热闹的人也不由得咦了一声:“这倒是!”

    贾氏惊得连哭也停住了,过了一会,才干巴巴的道:“父亲疼爱,将贱妾留在家中娇养了几年。”这话说出,也无人相信,燕朝女子十五岁便可出嫁,若拖延到十九岁,已算是老姑娘了,十九岁亦是官府限定的嫁龄,逾龄便要多征一项税收。一个私塾先生,就算有些收入,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强些,白白里负担这项税收,那也是再沉重不过的了,除非贾氏的父亲犯了癔症,否则便无此可能。

    朱沅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突然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你该不会是早已嫁作人妇,却与我父亲淫奔罢?!”

    众人哗然,越想越有可能:这贾氏这般年纪样貌,说没成婚,实属不可能。她先说是吴同镇人氏,那末郭镇便是她夫家所在了。

    连柳氏也信以为真,恨恨的看着朱临丛:“老爷,你——!”

    贾氏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众人那里信她,纷纷交头结耳。

    隔壁住的是大理寺五官萧见行,他一早原本约了人饮酒,坐着轿子出门,不意被堵在胡同里,已是看了好一阵热闹了,都是同朝为官,他不由走近来作了个揖:“朱大人。”

    朱临丛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有口难言,见了他也只得胡乱作揖道:“萧大人。”

    萧见行神情严肃:“朱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总不忍见朱大人行差踏错,少不得多管闲事一回。朱大人,听我一句:这养外室事小,诱拐良家妇人淫奔事大啊!”

    朱临丛情急之下便道:“并非淫奔!”

    萧见行捋了捋三寸短须:“她这般年纪样貌,若说未曾嫁为人妇,实属异事,由不得人不信啊。此事于朱大人官誉有损,传到上峰耳中,可了不得,朱大人还需三思。最好趁早将她送回去,再与她家人达成谅解方是。”

    朱临丛一急之下,原先埋在心里的一些顾忌已是顾不得了,慌忙脱口道:“确实并非淫奔,乃是她前夫将她卖予我的!”

    众人闻言,不由啊了一声。

    朱沅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不信:“父亲可别欺瞒,为了遮掩此事,信口雌黄,日后揭露出来,又多担了一层干系。”

    朱临丛原是怕人笑他捡了破鞋,又恐贾氏日后不好做人,此时一经说破,倒也无所顾忌了,瞪着眼道:“沅姐儿,你倒这般疑你父亲,处处拆台!也罢,今日就让你看个明白,白路!去书房西面书架第五层上,翻了贾氏的**来!”

    白路应了一声,调头就走。

    贾氏隐隐觉着有些不好,却没有理由阻止,只是咬着下唇,一副可怜单薄的样子站在那儿。

    顷刻白路拿了身契过来,待要递给朱临丛,朱沅已是先横伸了一只手去接。白路下意识的就交给了她。

    朱沅将这薄薄的一张纸轻轻扬开,细细的看了看,唇边勾起一抹笑:“这么说,贾氏,你原先的相公是刘利兴?”

    贾氏白着脸,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朱沅便将身契送到萧见行面前:“萧伯伯,您帮着看一眼,这上头可是有人做保?”

    萧见行眯着眼就着她的手一看,点了点头:“村长和里长都已做保。”

    众人见萧见行确认了,便知已是无疑了,不由嘘了一声,隐隐的觉着不是淫奔便少了些乐子一般。

    朱沅笑道:“即是如此,我也无意阻拦,娘,就纳了这贾氏进门罢。”

    柳氏青着脸,不言不语。

    朱临丛脸色一松:“夫人且让她进门,莫做这无谓的争执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去接朱沅手上的身契。

    朱沅却是将手一让,把身契递到柳氏面前:“这妾室的身契,当然要捏在主母手中,娘,你且收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金陵七月的雷

    刚开的新文,头半个太冷清啦

    我坚持坚持再坚持,555555

    宅斗只占开头一部份,毕竟是言情,还是以言情为主了。

    ☆、第 6 章

    眼看着身契被交到柳氏手中,朱临丛和贾氏不由都僵住了。

    原先两人在一起也曾议过这进门事宜,贾氏是千求万求,不能将这身契交由柳氏,免得被她提脚卖了。

    朱临丛也是满口答应的,直说这身契必不让柳氏看见。

    不想今日话赶话,不由得将身契现了出来。

    朱临丛盯着身契,满脸为难: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伸手去抢罢?

    朱沅诧异的问了一声:“家中奴仆的身契,都归母亲管着。贾氏要进门做妾,那也是半仆半主,难不成父亲还要亲自拿着她的身契不成?”

    说着面向众人:“谁家的妾室是这个规矩啊?”

    众人纷纷道:“自是该主母拿着。”

    “纳妾事小,不能乱了规矩!”

    朱临丛苦笑着道:“自是该夫人拿着。”

    柳氏看出他和贾氏面色难看,不由得舒了口气,心中痛快了些。

    朱沅便笑着对贾氏道:“虽然贾姨娘颇有些心眼,一大早的便堵了门教人看热闹,迫得我朱家不得不纳了你。后头又对出身来历满口谎言。但这些都不要紧,往后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这身契便就跟张废纸一般,谁也不能凭着它对你做什么。”

    贾氏一吓,不由哆嗦了起来。

    旁边便有人嗤的一笑。

    朱家这场热闹,旁人就是看得想笑,也不好意思笑。偏这声笑如此突兀,众人偱声望去,只见隔壁的墙头上坐着个少年。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高高的,头发不驯的乱翘着,嘴角还叼着树叶,看上去无赖极了,偏一双眼睛十明亮,隐含嘲讽之色。

    萧见行一见,不由得吹胡子瞪眼:“萧源!有路不走要爬墙!这般没规矩,是想吃板子了么?!”

    萧源漫不经心道:“是啊,我没娘教规矩。”

    萧见行气了个仰倒:“你这逆子!”

    当下站在下头训斥起来,萧源却总是轻描淡写的两句,便撩拨得萧见行跳脚。

    朱家人一看众人不再盯着自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家人便慢慢儿撤了进去,连贾氏也知不宜久留,悄没声息的跟了进去。

    朱沅临行之时,不禁抬眼看了萧源一眼,只见他嘴上虽是在顶撞萧见行,双眼却正是望着她,见她抬头,甚至还眨了眨眼。

    朱沅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折回门内。

    这贾氏,原本生得样貌好,家境也不算十分贫乏,不当嫁与刘利兴这无赖。

    但当年她正当嫁龄,父亲突然患了重病,一时将家资刮尽了去治病,家中连吃饭也成了问题,且需得一笔银钱来给父亲继续医治。

    正好刘利兴是个无赖,偷鸡摸狗的四处浪荡。

    不期遇见贾氏,爱她貌美,硬生生的连夜偷盗,凑出笔银子来做聘,将贾氏娶回家来。

    朱临丛赴京赶考之时,路过郭县贾氏家中,向她讨碗水喝。

    贾氏见他衣着考究,身边还有从人,一副读书老爷的样,不由起了心思。

    朱临丛骨子里也是个贪花爱色的,被朱氏管了这些年,早按捺不住了,更别提贾氏还有副好颜色,两人便对上了眼。等刘利兴回家,便将此事摊开了说。

    刘利兴初娶了贾氏也很是爱了两年,但他天性浪荡,爱在外头拈花惹草,贾氏再好看,看了几年也厌了,又能狮子大张口换笔银两,何乐而不为?

    双方一拍即合,刘利兴就将贾氏卖予了朱临丛。

    柳氏坐在炕上,听闻这些,气得肝痛,用手指着朱临丛道:“妾身在家操持家务,上侍奉公婆,下照顾弟妹子侄,花了银子供你赴京赶考,在家巴巴儿盼着你出息,心中不知道多心疼你读书辛苦。不料你却在在外头享的是这般艳福!你可对得起妾身,对得起自己寒窗苦读?若非被她乱了心思,你定不止考个同进士!”

    朱临丛讷讷的不能言语。

    柳氏哭天喊地的骂了一通,越看贾氏越恨。

    咬牙切齿的拍了下桌子:“滚!都给我出去!”

    朱临丛站起来,犹豫道:“夫人且给月兰安排个住处。”

    柳氏一把将茶盅扔在他脚下,茶水溅在朱临丛的袍角上。

    朱临丛梗着脖子道:“夫人应了纳她入门,总得安排个住处。”

    柳氏恨道:“宵红,领着人将后罩房最西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贾姨娘和沣哥儿住。”

    朱临丛不满道:“夫人,那是婢女婆子们住的地方,月兰和沣哥儿如何住得?”

    柳氏逼到他面前:“不然要妾身让出正房予她?还是要你两个女儿让出厢房与她?为这么只破鞋你也开得了口?这所院子都是妾身的银子赁的,她住就住,不爱住滚出去。”

    贾氏暗暗咬牙,却是泪眼朦胧的道:“老爷,莫再为妾身同夫人争执,妾身贱命一条,住什么地方都使得。沣哥儿也只求能日日见到父亲便够了。沣哥儿,你说是不是?”

    沉哥儿两岁半,沣哥儿两岁,两人只差了月份。

    沉哥儿还是天真无邪的样子,沣哥儿却是一脸的讨好的道:“爹爹~沣儿想您。”

    朱临丛不由大为怜爱:“委屈你们了。”

    柳氏气得仰倒,还要再骂,朱沅却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收敛。趁着这三人旁若无人的抱成一团彼此怜惜,朱沅附到柳氏耳边低声耳语。

    柳氏一路听着,先是惊讶,再是满面愤怒,最末了又有一丝痛快。

    她等这三人唱完了一折戏,这才沉着脸问:“老爷,贾姨娘先前住在何处?妾身且唤人替她将家什收拾过来。”

    贾氏一听不对,连忙要去拉朱临丛的衣襟,却被朱沅冷眉冷眼的盯着她,将她钉住无法动弹。

    朱临丛一听柳氏这话音有缓和之音,喜不自禁,忙道:“就在柳叶胡同,往里第五所宅子,有个冯娘子守着门的。”

    柳氏点点头,挥了挥手:“宵红,你让白路家的、王五家的、孙于家的领着人去,把贾姨娘的家什都搬了来,记住,一点半点都别漏下,最末再寻了屋主,将租子给退了。”

    宵红应了一声,忙转身出去了。

    贾氏心中有些犹豫不定,却没胆这时说出来,只盼着这柳氏是个鲁莽蛮横的,不懂那些心眼便好。只是她这女儿……

    贾氏想着,又抬头看了朱沅一眼,正接触到她的目光,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目光,怎似杀人放火都不怯的主儿?

    贾氏有些后悔,隐隐觉得住在外头,只怕还自在些。

    贾氏惴惴的牵着孩子随玉扶退了出去,朱临丛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柳氏一阵心烦,权当没见着他这个人。

    朱沅目送着贾氏,心中冷冷的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朱泖见事已成定局,并不愿爹娘成了一对乌鸡眼,撒娇道:“一早起来甚么也没吃,女儿饿得心慌慌的呢。”

    柳氏闻言想起沉哥儿,忙让人寻了乳娘刘氏过来:“一早上闹得,倒忘了哥儿了,他可用了什么?”

    刘氏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婢子已是叫厨房单为哥儿先做了些吃食,他用得也好。”

    柳氏点了点头,让她下去,旋即让人摆饭。

    朱临丛想了想,看柳氏身边两大婢女都被派了活儿,就顺手指了朱沅的婢女道:“贾姨娘和沣哥儿想必也没用过早膳,你叫厨房也送一份儿去。”

    柳氏气得要掀桌子,被朱沅一把按住了手,强自忍了下来。

    朱沅笑着道:“爹爹不如去看看贾姨娘,初来乍到的,怕下头人招呼不周到。”

    朱临丛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就走了。

    朱泖待朱临丛出了门,一下就翻了脸:“好啊你!竟还帮着这**!”

    朱沅不耐的道:“你回屋去用膳,我和娘有话要说。”

    朱泖拔高了嗓子:“你这是甚么意思?”

    朱沅转过脸来盯着她:“我是长姐,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不然,我要责罚你也是明正言顺,你可想试试?”一瞬间气势张狂起来,仿佛只要朱泖再拧一句,她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朱泖唬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还未等她说话,柳氏已是不愿意见这对姐妹争吵,下意识的顺从了朱沅:“泖儿先回屋。”

    朱泖咬了咬唇,恨恨的掉头就走。

    待她走得远了,朱沅再摒退了屋里人,教雀环、含素两个远远的守着门口。

    柳氏今日过于气愤,到这时还沉不下心来,一发儿由着朱沅调摆。

    朱沅坐到柳氏身侧,握住她的手:“娘,莫气恼。这贾氏的身契捏在你手中,掀不起风浪来。”

    柳氏恨道:“还是我儿做事周全,今日若不是你唬得他拿了身契出来,只怕让这**糊里糊涂的就进了门!”

    朱沅心道:可不是么。

    前一世,贾氏上门来闹,柳氏发了倔气,硬是没让她入门。待到后来,四下里传出她十分好妒的话来,柳氏又急又气,生怕影响朱沅和朱泖的婚事,又被朱临丛闹了几次,只好让贾氏进了门。待进了门,朱临丛又说贾氏不是买来的婢妾,乃是好人家的女儿,是良妾,并无**。柳氏此时已心力憔悴,无心追究了。要不是后头这贾氏前头的丈夫是个无赖,在乡里犯了事无处容身,巴巴儿来寻贾氏,这一桩公案当真就被瞒下了。

    可彼时就算揭穿也再无用处,朱临丛早在贾氏的哄骗下烧了契书,且贾氏又生了第二胎,彻底在朱家站稳了脚跟,朱氏心灰意冷,提不起劲来计较。

    到末了,怕闹到朱临丛面上不好看,又白白的给了刘利兴一笔款子才算了事。

    朱沅左思右想,觉着亲娘面前也不必过于遮掩,便低声道:“娘,按说这话,不该女儿来说。只是娘如今慌了神,外祖母也不在身边提点,女儿不能看着您吃了亏,只得有话直言了。若说爹爹从未有过纳妾的心,您信是不信?”

    柳氏一怔,想起朱临丛有时追逐于婢女身上的眼神,便咬了咬牙:“他一早便存着这个心思,只是不得我同意罢了!”

    朱沅便点点头:“原先咱们家俱要仰仗娘亲,爹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可如今他是朝庭命官,这胆气便有了。就是今日没这贾氏,来日祖母来了,也要做主塞个甄氏进来,长辈赐下来的妾室岂是好拿捏的?这般一计较,留着这贾氏倒是妙事,她来历不甚光彩,身契又在母亲手中,母亲还怕什么?真惹恼了母亲,趁着爹爹不在,提脚将她卖了,爹爹又能如何?”

    柳氏闻言一想,确是如此,不由心气平了不少。但总归与朱临丛十数年夫妻,要说即刻便毫无介蒂,那是不可能的。

    朱沅也只求她慢慢儿想通了。

    此刻便转了话题:“贾氏倒不必放在眼中,倒是她那儿子沣哥儿须得留心,他毕竟是爹爹血脉,只怕大了会在贾氏后头撑腰,又怕他与咱们沉哥儿争夺家产。”

    柳氏闻言柳眉倒竖:“他敢!”

    朱沅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唯今之计,便是要养废了他,咱们选个机灵的丫头放到他身边,就纵着他玩乐张狂,生生的将他养成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永远不能与沉哥儿一争长短,也让贾氏无可倚仗。”

    说得轻描淡写的,柳氏却打了个寒颤,转头来看她脸色,见她竟是满脸阴狠戾气,眼角眉稍更有一股媚态,柳氏忍不住就扇了朱沅一个耳光:“跪下!”

    朱沅莫名,却也不争辩,起了身,就在炕前直挺挺的跪下。

    柳氏看她,不由急得差些憋过气去,连忙以手捶胸。

    朱沅伸手待要帮她,却被柳氏拂了开来。

    柳氏咳了一阵,才板着脸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娘的竟不知你从何处习了这些阴私手段,满脸狠辣浮媚,那像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朱沅一惊,连忙低眉敛目。心道自己前世七年间养成的习性,竟是不觉间便流露了出来。

    她不觉得阴毒有什么不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娘亲和沉哥儿都过于单纯,她不想他们再像上一世一般不得善终。只有自己继续做个恶人,来护住他们。

    只是这世道,阴毒也不能露在明面上,不然被人讨伐防备不说,成事也难。

    往后定要多加注意收敛了。

    当下柔声道:“女儿也是恨爹爹辜负了娘亲,一时气急。”

    柳氏怔了怔,又落下泪来:“原怪不得你,只是往后万万不可如此,人心,要正。不是不可用手段,却不能过于阴毒。这般轻易的毁了一个孩童的一世,未免作孽太过。看不过,不理他便是了,便如同家里多养了只猫儿狗儿,待他大了,若是个好的,说不定也能成为沉哥儿的臂膀。”

    前世朱沅出嫁时,朱沣已有五岁了,没少帮着贾氏做些挑拨之事,仗着一副孩童面孔令人不设防,实则是满腹坏水,只她此时却不好直说,只得道:“娘亲说得是。”

    当下朱沅小心收敛神情,宽慰柳氏。

    只是对于一个与丈夫相守十数年的妇人来说,一朝**|入另一个女人,实在不次于天地崩裂的一件事情,柳氏到末了仍是心中愤恨。

    又想起来当时朱临丛托人捎信回家,道是考中,只是要在京中候缺儿。

    当时柳氏便想赶来京中,朱临丛在书信中万般推托,只说亦不知会被派到何处,待定了地方再教她来相会。

    这一候便是一年多,待得了司农寺的缺,朱临丛还不让她来,只托人让她送银子。

    柳氏实是等不及,想着沉哥儿都这般大了,还未曾见过父亲,硬是自己打点,上京来了。

    如今想来朱临丛百般推脱,就是为着这个**。

    柳氏想到此处,不免更是灰心。

    柳叶胡同离此不远,过得一阵,三个管事媳妇领着人拉了两车家什回来,就将车停在院中。

    白路家的、王五家的、孙于家的因自家那口子帮着朱临丛在外头隐瞒,生怕被柳氏怪罪,将柳叶胡同那宅子搜刮得一干二净,此时白路家的腆着脸凑到柳氏跟前禀报:“……有一匣子头面、一包银子、一对清溪瓷瓶、两幅画儿、一套银箸银碗碟……”

    贾氏和朱临丛听闻响动,都迎了出来。

    朱临丛笑道:“劳夫人费心了。”

    贾氏曲身给柳氏见礼:“谢过夫人。”

    说完之后便想去搬物件。

    柳氏冷着脸道:“且慢。”

    贾氏动作一僵。

    柳氏对人吩咐道:“将些衣物褥子送到贾姨娘房中,其余上册入库。”

    贾氏不由白着脸,咬着下唇,泪眼汪汪的看了朱临丛一眼。

    朱临丛忙道:“夫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我们家还贪她一个妾室的财物不成?。”

    柳氏先前就得了朱沅点拨,此时全没被他这一句话激着,只是沉着脸道:“她一个家贫被卖的妇人,身边有何财物?自是都得了老爷的。老爷的俸禄还不够自个花销,何来余银给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妾身的嫁妆?妾身收回自己的嫁妆有何不可?难不成要去衙门告上一状,说老爷的妾室胆大包天,挪用主母的嫁妆?”

    贾氏今天这身份来历被剥了干净,此事上再作不得半点假了。

    朱临丛一下被噎得没了声气。

    贾氏也无可奈何的眼看着几个仆妇将东西一件一件搬走,不由觉得心在滴血一般。这些可都是她这两年用了水磨的功夫,一点一点的从朱临丛身上得来的,不想就这么一下子全没了。

    当下隐晦的瞥了柳氏一眼,又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鱼鱼的雷

    ☆、第 7 章

    万籁俱静,唯有些虫鸣声在这寂夜中响起。

    朱沅轻轻翻过一页,又抬起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上房方向。隔着中庭,看见上房的灯还亮着。

    朱临丛今日宿在上房柳氏屋里。

    凭着柳氏的心性,从今往后,必然无法再信赖朱临丛,她本就有几分精明,自此之后自是会将银钱掐紧。

    想到此处,朱沅低声吩咐含素:“且将钱匣子拿来我看。”

    含素闻言捧了钱匣子来,打开放到朱沅桌前。

    朱沅粗粗的点了点,加起来不过一百两银子。她自小到大,月钱剩不了多少,这匣中大头都是逢年过节外祖家给的。

    一百两银子放在平头老百姓家是不少,但放在朱沅身上,真要想做点什么事,也还不够。

    伸手向柳氏要,必会引起猜疑,要能让这银子生出些银子来就好了。

    她心中一动,想起龙婆来,吩咐含素道:“你明日往城南去,春荣街上有家慈安堂,东家姓廖,他有个妾室龙氏。她也常在慈安堂帮忙抓药的。你且先寻得了她,识得了这个人,再来回我话。”

    一面说着,一面就拿起张纸,写了张方子:“你空着手去打听恐有不便,顺便去抓几幅药好了。”

    含素应了一声,同雀环两个铺了床,服侍朱沅睡下。

    朱沅心中有事,不免有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今日是雀环当值,这丫头在床前地铺上,早已是睡得呼呼的了。

    朱沅看着她一笑,披着衣服从她身上迈了过去,雀环都一无所觉。

    朱沅走出屋子站到门口,对面西厢和上边上房的灯都熄了,整个院子都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隔着垂花门,临着外头的门房那一块,还隐隐有些光亮,含含糊糊的传来些声响,一丝半点也听不清。她抬头看了看半空的月亮,想起自己前一世,多少次便是这样,独自一人在半夜看月。

    正在想着,就听到嗒的一声脆响。

    朱沅低下头,隐约看到脚边有颗白色的小东西正在滚动,便抬脚碾了上去,硬硬的,是颗石子。

    什么人大半夜的丢石子?

    她们这院子右边墙外是街道,此时宵禁,该没人在外头行走了。

    左边隔着堵墙,却是大理寺五官萧家的院子。朱沅的东厢房正靠着这堵墙。

    朱沅不禁转身抬头望去。

    月光下,一个清瘦的人正坐在东厢房的屋脊之上,翘着条腿,手肘支在膝头上,掌托着腮,另一手还一上一下的抛着块石子。

    由于他坐得高,没得遮掩,月光正照在他脸上,一对飞扬的长眉下头,狭长而晶亮的双目,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头发仍是乱翘着。

    他见朱沅发现,不免勾唇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眼都眯了起来,仿佛是一只略有些得意的猫儿。

    朱沅前世未出嫁前,与他比邻数年,倒也知道萧家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只是朱、萧两家虽住得近,来往倒也不如何密切。据闻是萧五官很瞧不上朱主薄。

    萧源本身神出鬼没的,两家又不怎么走动,朱沅和萧源上一世竟未曾逢面。

    后头朱沅嫁入方家,被困于方寸之地,就算使人出来打探消息,得到的消息不是关乎朱家的,也是关乎方荣圃的,对于萧源日后情形,此刻当真是半点不知。

    只不过就凭今日白天一面,她也并不厌他就是了。

    此时面上不显,放低了声音道:“萧公子大半夜翻墙而来,是何道理?”

    萧源站了起来,灵巧的行走在屋脊上,到了边缘一攀墙头,脚在墙壁上连蹬几下借力,竟是轻轻松松的下来了。他绕了过来走到朱沅身边,见朱沅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不由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与寻常女子不同,见了我翻墙而来也不见惊吓。”

    朱沅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行止不合常理:本朝再怎么男女之防不如前朝严谨,也没有深更半夜不带从人私会男子的。她是前世浪|荡惯了,见着这少年便打从心底里没将他当成个威胁。

    这时不免清咳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萧公子所为何事?”

    萧源侧着头看了她一眼:“莫装出这副样子,道我瞧不出你本性?”

    朱沅并不承认:“哦?是何本性。”

    萧源伸出根指头挠了挠脸颊,意味不明的一笑。

    朱沅只觉得他的目光在这黑暗中格外透亮。

    “第一么,你不顾孝道,连自家爹爹也随意设个圈套让他去跳;第二么,你不顾闺誉,大庭广众之下就敢站出来与人理论;第三么,你不顾体面,就算是个贱妾你也与她计较到底。”

    朱沅听着也忍不住笑了,他说得都对。白日里是事发突然,众人只顾得看热闹,没想到这上头。但时长日久,众人回过神来,朱沅身上是少不得被非议的。

    只是她何惧非议?正好坏了名声,方家不愿求娶才好呢,将来做个守灶老闺女就更好了。

    萧源见她也笑,更高兴了:“就是嘛,做出些斯斯文文的样子做甚?该收拾的都得收拾,一个也别放过,这才不憋屈。”

    朱沅不答话,萧源自作主张道:“我到这燕京,半个人也看不顺眼,你还是头一个让我看得顺眼的,就认你做个朋友了。”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交朋友?

    朱沅是上一世受了堕落的洗礼方才行事不羁,这萧源倒真是个天生的浪|荡胚子。

    但是他的言行举止虽不合理,却奇异的不引人厌恶。

    他笑嘻嘻的:“我旁的没有,身手尚可,你若有事需要相助,只管从这边扔束花儿过墙,我便知道了。”

    朱沅不置可否,萧源也不多说,转身走到墙下,手脚并用,十分灵巧的攀上了墙头,翻了过去,比之壁虎也不遑多让。

    第二日朱沅让含素去打听慈安堂龙氏的时候,顺便也打听了萧源。毕竟有这么个随时能翻墙的男子比邻而居,对他一无所知是不行的。

    这龙氏便是朱沅上一世身边的婆子龙婆。

    龙婆也是个命苦的。原本是龙太医的女儿,自小习得医术,不料十八年前,嘉新六年时,宫中孝仁皇后服安胎药致一尸两命,圣上大怒,追查起来牵连无数。

    太医院的太医大半死的死,罚的罚,龙太医被推出斩首,子女被没入贱藉。

    龙婆当时流落到麟王叔府上做婢女。麟王叔不喜政事,专爱炼丹问道,当时有一道人名唤康松的颇得麟王叔看重。

    承康三年的时候麟王叔因故将龙婆赐予康松做侍妾。

    康松后头走南闯北,龙婆跟着他辗转奔波,常被迫试丹。

    到了承康八年的时候,康松因常年在慈安堂取药材,又厌弃了龙婆,便将龙婆送到慈安堂抵了药资。

    慈安堂的廖东家因见她有几分颜色,便将她收作二房。

    不想廖东家的大房夫人因此妒恨,每日对龙婆非打即骂,非但命她似女伙计一般到堂前替人抓药,洗衣做饭劈柴等活计都有意让她一人去做,很是折磨了几年,到末了还将她卖到方家为仆。

    因龙婆在府中没得人脉,又似个锯嘴葫芦般不得趣,最后被派到朱沅院子当差。两人相处时长,朱沅才逐渐了解龙婆的过往,怜惜她命运多舛。龙婆后头更视朱沅为半个女儿,将自身医术倾囊相授。

    如今虽不到前世朱沅与龙婆相识的时机,便是此时就两人见面,龙婆对朱沅只怕也是不信与防备。但朱沅今生绝不再嫁入方家,且她又怜惜龙婆,希望让龙婆少受几年的苦,那怕是不得龙婆交心也无妨了,便决意让含素去打听,以便趁机将龙婆买回。

    第二日含素回来,只说打听到慈安堂确实有个龙氏,但却未见着面。反是萧源的事极好打听,遇着隔壁萧家出门买菜的婆子,随便寒暄几句,对方便如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

    原来萧五官还未入仕之时娶过一位妻子,乃是老家繁阳的一个武教头之女杨氏,也是杨氏福薄,生下萧源没两年便去了。萧五官彼时入京赶考,一个男子总不好带着个婴孩出门,偏自家父母双亡无处托付,只好把萧源托付给了岳母、岳丈。待到他一朝考中,又有人给他牵了线,娶了左拾遗姚家的庶女。初时还要接了萧源过来,后头萧源的外祖母不舍得他来,怕他委屈,此事也就作罢。

    直到前年萧源的外祖母去世,他在外家与几个表兄弟又闹得不快,今年这才被送到燕京来的。

    因着自小养在武夫之家,书念得不怎么样,拳脚倒是历害,一来便将继母所出的弟弟揍了一顿。萧五官待要命人按住他打板子,岂料一伙子家仆全都碰不到萧源的衣角。

    这大少爷脾气古怪,一事不如意就要发作,又没人治得住他,愈发纵得他无法无天的了。萧家上下没有不怕他的,原先继室姚氏还要拿捏他,如今多看他一眼都头疼。

    含素说得啧啧称奇:“这婆子一头说,一头还要往背后看看,生怕被这大少爷听了去呢。”

    朱沅听了也忍不住笑,听人说起,倒像这萧源是个性情乖张的暴炭,可昨夜见他,他分明眼光毒辣,乖张中无失聪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鱼鱼和七月的雷,抱住狼吻~

    ☆、第 8 章

    一阵初夏微风吹过,吹散了云,吹热了天。

    雀环拿着湿帕子伸到朱沅额角帮她拭汗:“大姑娘且歇一歇。白路家的送了罐酸梅汤来,姑娘先喝一碗。”

    朱沅闻言当真搁下笔来,觉着有些闷,指着窗子对雀环道:“架高些。”

    雀环依言将窗子支得高了些。

    这扇窗子正对着中庭,当中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隔着粉艳花影,隐约可见右手上房和对面东厢房。

    早两日便有人下帖子给朱泖,说是猫儿胡同鸿胪寺功曹郭家的三姑娘今儿生辰,家中长辈疼爱,让请些手帕交来家中吃桌筵席,又请了戏班子来家唱戏。

    朱泖愿意讨人喜欢的时候,谁都觉着她活泼可爱,是以她短短数月,有了不少手帕交。

    柳氏颇为奇怪,人家怎地只请了妹妹不请姐姐?

    朱沅却是心知肚明——朱泖定是不遗余力的弱化她的存在,说她喜静、身子不适、夜里没歇好诸如此类,次次如此,时日长了,大家也都忽视朱沅这个人了。

    朱沅倒不在乎这个,这些姑娘们就算姐姐妹妹叫得再亲热,又有什么用呢?

    前世她在方家困着出不来,也没有半个人递了帖子要见她一面的。

    正想着,就见朱泖收拾齐整,领着两个婢女画绮、凤歌一道出来,严妈妈也跟在后头。

    在老家时姐妹两个屋里各只得一个婢女,却另外还有个妈妈。

    这回上京,看着她们年纪也大了,就让留在老家好生养着了。一同上京的家仆里,年纪大些镇得住场的就只得严妈妈了,姑娘们出门必是要她跟着的。

    朱沅目送着朱泖一众出了垂花门,顺手接过雀环递过来的白瓷小圆碗,低头喝了口酸梅汤。

    再抬眼看时,却见柳氏牵着沉哥儿走到了海棠树下玩耍。

    朱家家小,柳氏与几个儿女之间十分亲近,就算有乳娘,柳氏也是亲自换过尿布,亲自领着玩耍的。不像世家大族,子女见了母亲都恭恭敬敬,透着股疏离。

    朱沅看见沉哥儿踮着脚要去摘花,不禁好笑他的自不量力。

    却见树后转出来个人影来,讨好的道:“沉哥儿可够不着呢,贱妾来给哥儿摘一枝。”

    原来这人是贾氏,想来先前她就跟在柳氏身后的,只是被树挡住了身形,她说着抬起手,摘了一枝花朵团簇的海棠枝下来,递到沉哥儿手边。

    沉哥儿年幼,不懂什么,咧着嘴笑,高高兴兴的伸手接了。

    柳氏怕扫了沉哥儿的兴,欲言又止。

    贾氏便将身后的沣哥儿拉出来:“哥儿两个年纪相当,正好一处玩耍。”

    一面说一面祈求的望着柳氏。

    柳氏还没说话,贾氏又哭上了:“夫人不喜贱妾是应当的,贱妾也不是故意要讨夫人的嫌,实是无奈。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贱妾不比夫人命好,生来注定是个官太太。贱妾苦命嫁了个无赖,在外头吃喝嫖赌,在家里非打即骂,后头遇见老爷,更是将贱妾当成猪狗一般卖了。贱妾身不由己,似无根浮萍飘到此处,并非有意与夫人作对。不过贱妾起誓,往后绝不敢与夫人添乱,就当自己是个摆设。只求沣哥儿能与沉哥儿一道玩耍,大了得沉哥儿提携一二,贱妾即刻死了也甘心。”

    朱沅心中冷笑:好你个贾氏,明明是你与我父亲勾搭在先,再撺掇刘利兴卖妻在后,此刻倒成了身不由己!

    但柳氏听了却沉默不语。

    有一种女人,专爱踩低其他女人。

    另有一种女人,却爱感同身受,怜惜其他女人。

    柳氏就是后一种了,嘴上利害不让人,实际上心底是最软和不过的。

    朱沅看着不好,心道不能让这贾氏这么糊弄过去,时长日久,只怕她真能在柳氏面前立住脚跟,到时她要有些什么动作也容易,实在不异于引狼入室。这种事就该防微杜渐,绝不能容忍半点。

    当即离开窗前,甩了帘子走了出去,一边笑道:“贾姨娘这一番话,听得好生可怜,只是言行不符呢。”

    柳氏一怔,回头望来。

    贾氏心道不好,却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姑娘说的什么话,贱妾竟是听不明白。”一面拿帕子按眼角,一边躲避朱沅的目光。

    “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娘教我,看一个人,不要看她能不能说出朵花儿来,要看她能不能真心实意的做一件事儿。贾姨娘嘴上说得身不由己,前几日跪在我朱家门前,可不是旁人押着来的罢?”

    柳氏一凛,目光锐利起来。

    朱沅继续道:“对着我爹爹千娇百媚的,拉着他不让到上房来;待我爹上了官署,又当着我娘凄风苦雨的自诉身世,竟是要两边讨好,便宜都得尽呢。天下那有这么好的事?”

    贾氏被她堵得脸色发白,柳氏脸上神情也不好看。

    朱沅又弯下腰去伸手向沉哥儿要花:“这一枝先给了大姐姐好不好?”

    沉哥儿笑嘻嘻的递到她手中,朱沅又摸了摸他的头:“往后旁人给的东西,娘亲和大姐姐没许你收下,可不能要,便是没毒,咱们也不能学得眼皮子太浅了。若有旁人想领你出去玩耍,娘亲和大姐姐没应承,也万万不可去。否则沉哥儿若是走丢了,咱们家吃的玩的,可就全是沣哥儿的啦。”

    沉哥儿听得张大了嘴:“不行!吃的玩的,全是沉哥儿的!”

    过了一会,又问:“什么是眼皮子太浅呀?”

    朱沅不动声色的将花扔在地上,一把抱起了沉哥儿,脸上对着他笑,脚下却将那花枝碾成了泥,轻声细语道:“什么东西都要,就是眼皮子浅。”

    她抱着沉哥儿往自己屋里走去,一边回答沉哥儿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边哄他:“姐姐屋里有新鲜玩意儿呢。”

    柳氏听得脸色铁青,沉哥儿是她艰难得来的儿子,若是先前她还有些心软,事关儿子,心也硬起来了。

    贾氏一看不好:“夫人,大姑娘冤枉贱妾啊,贱妾绝没有对沉哥儿不轨的心思,要有一星半点,天打雷劈啊!”

    但柳氏已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了,此刻便淡淡的吩咐道:“好了,贾姨娘往后无事不要往中庭来,就呆在屋子里,要想走动,后罩房前的小跨院尽可以散步。”

    朱沅闻言微微一笑,回头直直的盯着贾氏,看得她眼中一丝不甘也不敢露出来。

    过了几日含素终于照着朱沅的吩咐见着了龙婆,回来禀报朱沅:“大姑娘,人是见着了,半句话也说不上。廖东家的正头娘子在一旁盯着,这龙氏埋着头只顾抓药,喝口水的功夫也没得。”

    朱沅想了一阵,写了两张纸给含素,一张是方子,一张却是封信:“你让她照着这方子抓药。这张信纸放在方子下头。”

    含素依言行事,回来便道:“这龙氏见着这方子,人都僵直了,当时就落了泪,好容易才唬弄过去,立即借着转身将下头这信纸给藏到袖子里头了。”

    朱沅便吩咐她再去:“我同她在信上约好了的,你若见着她穿身蓝色的衣裙,便是愿意让我去赎了。”

    龙婆又怎会不愿意?

    到了第三日,朱沅便特意打扮得十分隆重,禀报了柳氏,只说自己要去曹家。

    她是记得自己前世与曹家二姑娘走得近些,后头这曹家二姑娘比朱沅还先出嫁,远远的去了怀宁,是以后头怨谁薄情也怨不到她头上。

    朱沅此时拿了她做筏,柳氏也没起疑,只是道:“严妈妈却是随你妹妹出去了,你身边没个老成些的人跟着如何能行?”

    朱沅笑道:“不妨事,不如叫白路家的跟着也成。”

    白路家的是个泼辣货,柳氏一想也笑:“有她吃不了亏。”

    朱沅便教人抬了轿子,往慈安堂去了。

    慈安堂在燕京算不得最好的药铺。最好的是许记、宝记、康隆堂这三家,这三家不但药材品质好,请的坐堂大夫医术也高。

    但燕京人多,慈安堂中人来人往的,也是十分热闹。

    朱沅以帽兜住头,在从人的簇拥下步入慈安堂。

    廖东家的正头娘子王氏一见进来的这**人,当中一位年轻姑娘以一件湖色的连帽薄披风罩住,边缘上绣着寸宽的花边,瞧着被人簇拥的样子,就不是平头百姓。连忙涎着脸迎了上去:“姑娘可是要抓药?”说着扇了自己一巴掌:“姑娘瞧着就气色红润,那用得着药?”

    这也是睁眼瞎话,朱沅半张脸都没露出来呢。

    王氏却自得其乐:“可是要选些老参、鹿茸孝敬长辈?不是民妇夸口,咱们这慈安堂的老参、鹿茸最是正宗。再有年轻姑娘们爱的玉骨香肌丸,服了皮白细嫩,呼出来的气儿都是香的。大热天就要来了,顺道也买一罐秘制清暑茶最应季。”

    朱沅侧着身子不答话,白路家的早得了朱沅吩咐,此时笑着上前去:“东家娘子,咱们今儿来,不是要买药。”

    王氏沉了脸,又毕竟不敢翻脸:“不买药来做甚?”

    白路家的一挑眉:“是要买了东家娘子去。”

    王氏唬了一跳,见白路家的一脸玩笑,于是也陪着脸笑起来:“贵人拿民妇消遣呢。民妇一把年纪,贵人真要买,没得蚀了本。”

    白路家的拿着手帕甩了甩,两人这一通玩笑,便也好开口了:“老姐姐,可不是消遣。我家姑娘最近想寻个懂些医药的仆妇跟在身边。”

    白路家的眼神一瞟,王氏便自以为得了暗示:是了,这姑娘瞧着年纪要出嫁了,只她嫁的怕也不是平头百姓家。那些大户人家,阴私的事儿多,想是要找个懂些医药的妇人一道陪嫁过去。王氏便瞟了朱沅,轻声嘀咕:“怎地由着她自己出来张罗,却不让家中长辈出面?”

    白路家的叹口气:“爹不疼嘛……”

    后半句没说,王氏早已脑补出“娘不爱”三字,瞬间神展开了十万八千里,当下了然的点了点头:“难得贵人看得起,只是咱们这慈安堂伙计、大夫都是男子,那来的仆妇可卖?”

    大夫、药师收徒向来都只收男弟子,要有一个半个女子,也都是家传的,想要买个懂医药的仆妇,那是比登天还难。

    白路家的佯装失望,一转眼看到了龙氏,便指着她道:“这不是有个女伙计在抓药?我们倒是好言好语同你商量,你不乐意,也别唬弄人!”

    王氏张了张嘴,想说这龙氏懂个屁,待眼珠一转,心中又有些松动。

    龙氏离得不远,此时便抬起头来,有些害怕的道:“娘子,可使不得,婢妾不过死记硬背几味药材而已。”

    王氏压惯了她,张嘴便道:“有你说话的份么?”

    转脸便对白路家的道:“可不是一时没想起她么?”话虽这么说,还是有些犹豫。

    龙氏赶紧有些仓皇的要往堂后去,王氏咬着牙对白路家的道:“贵人先请等一等,我去看看她耍什么妖蛾子!”

    白路家的不高兴了:“瞧着她不像个安生的呀……还是不要了吧。”

    王氏立即道:“她最老实不过了,想来是不知道要去的是好地方,一时给吓得,容民妇进去同她说两句。”

    说着就追进了后堂,正看见龙氏在后堂乱窜,揪住人问:“老爷呢?”

    王氏一把过去就揪住她的头发:“**!你找老爷做甚?”

    龙氏便道:“娘子不要将婢妾卖了,老爷说只要婢妾本份,将来要留笔款子给婢妾傍身养老的。婢妾辛辛苦苦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时将婢妾卖到别人家,便什么也没了。”

    王氏大怒,抬手扇了她一耳光:“**还想要款子,我现在就把你卖了换笔款子!”

    龙氏挣扎,王氏便道:“你老实些,出去后不许说话,要胡乱说些什么,卖不出去回头我就打折了你的腿!”

    一边说,一边揪着龙氏入房,先拿了龙氏的身契,再一路恐吓着将龙氏拉扯到堂前来。

    龙氏果然憋着再不敢出声。

    王氏得意:“这龙氏旁的不敢说,药材是认全了的,往后谁想糊弄姑娘,是不能的了。”

    白路家的有些嫌弃:“你可别说大话……她方才只说硬记了几味药材。”

    王氏忙道:“可不止,那是她胆小,有十分也只说一分。”

    白路家的便有些犹豫,王氏忙指了柜台上厚厚一叠存根的方子:“这些可都是她抓过的药方。”

    最末你来我往的,讲定了十两银子。

    白路家的将龙氏领到朱沅面前过目,王氏眼巴巴的看着朱沅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

    白路家的叹道:“十两银子够买两个漂亮的小丫头呢,便是买个能干漂亮的大丫头也成了。”

    王氏连忙收了银子:“看您是个精明人,怎的也不懂呢,姑娘身边要那么漂亮的丫头做甚?就是这样又老又丑才合适,何况她又懂药性,一般的丫头可比不了。”

    好说歹说,终是将龙氏和这**人给送走了,王氏掂了掂这十两银子,心里十分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鱼鱼的雷

    还好有大家撒花支持,写网文图的就是这个热闹嘛

    双更是做不到了,但是最近还是可以日更的

    ☆、第 9 章

    朱沅领了龙氏,一**人往卧牛胡同来。

    卧牛胡同有家小馆子,设在院内,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十分清净。

    做的是全豆腐宴,各种菜色全是以豆腐为原料做成,味道是一绝的。很多喜欢信佛吃斋的贵人都会慕名而来。大约是因着信佛吃斋,往来的客人十分平和,绝少其他酒楼酒醉闹事的情形。朱沅要在外头蹭时间,到这一处来是最妥当的了。

    当下笑着对白路家的道:“你这趟差办得好,我请你吃一桌豆腐席面。”

    白路家的连忙谢过:“大姑娘说的什么话,给大姑娘办事是婢子的本份,不当赏。”

    白路家的爽利泼辣,十分得柳氏重用,朱沅倒不是要算计柳氏什么,不过很多事情,柳氏也不能全听朱沅的,无可奈何时用些手段也是有的,这样看来同白路家的交好,有利无害。

    当时柳氏上京,家中仆下都争破了头,谁都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七品官门下的家仆,自是比苏江这僻壤之地的家仆要强。旁的不说,赏钱定是能多得些,万一朱临丛官运亨通一路升迁,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而苏江这地,真财神二夫人柳氏都走了,往后还有多少油水?就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那副苛刻相,能指着别被搓磨就不错了。

    而白路家的能在一众家仆中得柳氏选中,固然与她性子中了柳氏的意有关。但也没旁人拖她后腿,争着抢着将她挤下去,这就证明了她平素识眼色识时务,会做人。

    一个会做人的仆妇,此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朱大姑娘丢来的橄榄枝的。

    当即千恩万谢,并识趣的表示回家后不会多说一个字。

    朱沅笑着点了点头,点了一桌子菜,教含素与雀环陪着白路家的用饭,自己却另叫了间阁儿与龙氏进去说话。

    龙氏今年四十出头,因着备受折磨,瞧着比实际岁数要老上许多。是以当年她被卖到方家时,众人都管她叫龙婆子。

    朱沅看着她,不免有些叹惜。

    龙氏待门一关上,木然的脸上立即露出激动的神情来,抢着上前两步,就差没有揪住朱沅的袖子:“姑娘是如何得知龙家的独门密方的?”

    龙氏先得了父亲龙太医的真传,只是养在闺中,不曾上手予人诊断,名声并未外露;到后头跟着道人四处游方,倒又学了这道人一些邪门偏方、害人毒药,连道人赖以生存的丹方她也是得了;到末了再被抵到慈安堂,这么多年见过的病人、药方形形色|色。

    要说整个燕朝,再寻不出第二个医药上头比她更高明的女人了,只不过她一直隐而不露,不想前日朱沅令含素送来一张方子,却是她父亲生前研制的一张独门秘方,父亲已然过世,除了她与她兄长,再没第三个人得知的。

    当年龙氏的兄长被流放,多年来龙氏也一直打听他的下落,却一无所获,突然朱沅携方上门,她如何不激动?

    朱沅自是知道她的心情,一伸手道:“到这边坐下,自是会说予你听。”

    龙氏依言坐下,朱沅又倒了杯茶水给她。

    龙氏激荡之下,倒未注意这合不合理,只是捧着杯,也不喝,就巴巴的望着朱沅。

    朱沅心中早编了一个故事:“我幼年在乡间玩耍时,遇见了先生。”

    龙氏预感到她所说的这“先生”便是自己兄长,眼前一亮,用期待的目光催促朱沅说下去。

    “他似逃难到此地,衣衫褴褛,潺弱不堪。”朱沅看见龙氏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不由安抚的朝她笑了笑:“后头我见他十分饥饿模样,便令人拿了米粥来予他喝,又允他在我家山下结芦而居,结下了一段善缘。”

    龙氏立即感激的道:“大姑娘……”

    朱沅抬手止住她的话:“后头先生便教我医术。我尽得先生真传,他去世的之时,便告诉我,他有个妹妹,来日我若遇见,还请周全。”

    龙氏呆若木鸡,半晌张大了嘴:“去世了?”

    “嗯”,朱沅点了点头:“先生身体虚得厉害,拼了命逃将出来,早已是强弩之末,一心只想寻着妹妹,不料却是抱憾终生。”

    龙氏忍不住就捂着嘴,先是默默流泪,过得一阵又伏在桌上呜咽出声。

    朱沅心中难过,她并不想害龙氏伤心,只是不如此,实在不能解释她如何得知龙家秘方。

    这谎言轻易也戳不破,因为龙氏如果一直契而不舍的追查下去,七、八年后便会得知,她兄长当年在流放途中逃跑,有人曾亲眼见着他落入急流中淹死。

    到时朱沅大可说他未死,乃是侥幸得救,再一路流浪到苏江。

    朱家在苏江有两座山头,上头种了果树,在山脚下搭了个棚,是给守林人住的,蹭到这棚里砑光的流民还不在少数,大多是想就近能偷些果子。柳氏不忍绝人生路,也派了人看守,只要做得不太过分,轻易不会驱赶。

    时长日久,再要回忆这么个和龙氏兄长相似的流民,许多人说不定也能似是而非的想起点什么。

    殊不知龙氏压根就没疑心她。只因朱沅这方子便是最好的证明,再说了,她医术未露,谁又要为她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大动干戈呢?这么多年受尽苦难,也有两分识人的眼色,她知道朱沅对她抱着善意。

    龙氏哭了一阵,拿出帕子擦干眼泪:“还请大姑娘告知,婢子的兄长葬在何处?”

    朱沅道:“那年正有瘟疫,死了的人都是一把火烧了,一起埋在了山脚下。”

    龙氏忍不住又要哭,她皱纹丛生的脸上,皮肤干燥,此刻一抖一抖的抽搐,任谁也看得出她的伤心。

    朱沅等她哭够了才道:“龙氏这个姓氏极少的,我也是偶然听闻慈安堂有个龙氏,再一打听,年岁相当,来历也能对得上,有了几分确信你的身份,才着人试探,不想倒当真是你,也算不负先生所托了。”

    龙氏慢慢的恢复镇定,她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情绪激动了,甚至她的性情平素还称得上是木讷。

    “多谢大姑娘搭救婢子兄长,此时又周全婢子,真是无以为报。”

    朱沅真诚的道:“切莫言谢。从今往后你便跟我回去,到我屋子里做个妈妈,也不用做活,好好的将养起来。”

    龙氏是因罪入贱藉,就算朱沅还了她身契,她一人也是无法生存的,官府不允许她名下拥有任何产业,不允许她恢复自由身,她必须依附于主人,若她假冒良民,一旦查出将是重罪。这也是为什么前世朱沅让她走,却必须另有个青扇陪着她一道替她遮掩了。

    龙氏闻言感激的点头:“婢子自当尽心尽力才是。”

    朱沅知道一时也说不通她,便也不再勉强。

    一行人用过膳后,打道回府。

    朱沅先去见柳氏,朱泖竟还在朱沅前头回来了,此时就坐在柳氏旁边,一双眼就滴溜溜的转,不时看看朱沅。

    朱沅也不理她,只向柳氏禀报,觉着屋子里少个老成人不行,正见有人家要出京,打发家中仆下,她远远瞧着这龙妈妈不错,就打发白路家的买了回来。

    柳氏叫了龙氏上来问了几句话,见她没有那些四处张望的仓惶心虚样,便也点了头让留下,只说日后再细看。

    朱沅便让人清出一间后罩房来,安排龙氏住了。

    龙氏在麟王叔府上时,成日连头也不敢抬,到了道人身边,又跟着四处颠簸,到了慈安堂,睁开眼就没有歇气的时候。

    此时到了朱家,单有了自己一间屋子,含素、雀环两个知道朱沅看重她,也待她客客气气的,好饭好菜送到她屋里,龙氏虽还未从兄长的死讯中回过神来,心里却也十分知足。

    她也是闲不住的人,虽然这屋子已是有人打扫过来,自己仍是找了个木盆打水来擦,这会子端着盆寻到后罩房前的小跨院,这有口井,后罩房里住的仆妇都在这打水洗漱。

    龙氏摇着井绳拉上来一桶水,转身倒在木盆里,一抬头就看见个粉嫩的男童,直直的瞪着她。

    龙氏莫名其妙,也不理他。

    这男童撇了撇嘴:“哼,坏人,住了我的屋子。”

    后头立时就有个年轻的丽人上来拉了他,眼泪汪汪的:“沣哥儿,可别这般说。人家一个下人,都比我们娘儿俩个要紧呢。”

    龙氏原先是木头惯了的,多少打骂都只当不是受在自个身上,这会子别人含着酸在她面前指桑骂槐,她又不明原委,全只当没听见了,转身端着盆就走了。

    娘儿两自然是贾氏和沣哥儿了。

    这一排后罩房,原都是下人住的地方,建得比正房厢房都逼仄许多,西边边角这一间更是狭小,当时柳氏正在气头上,有竟将贾氏塞到此处。

    贾氏本就自觉委屈,这阵子查探了一番,发现有间屋子比旁的屋子都要宽敞些,正想跟朱临丛说说,换到这屋里来,不想突然就冒出个龙氏,堂而皇之的占了这屋。

    因她平素不管沣哥儿听不听得懂,有事不好跟旁人说,就跟沣哥儿说,沣哥儿便直以为这是他们的屋子,被这老妈子给占了。

    贾氏顺势刺一刺龙氏,不想媚眼抛给瞎子看,龙氏竟是理也不理她,不由恨得咬牙切齿,自以为抓住了理,等到朱临丛归了家,赶忙一顿哭诉。

    朱临丛一听也是恼怒,用晚膳时就朝着朱沅发难了:“沅姐儿!你正经的姨娘弟弟你不去疼,倒替个仆妇想得周全,是何道理?”

    朱泖一听,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强忍住笑,左看看右看看。

    柳氏不喜朱临丛向女儿发作,忙竖起眉毛厉声道:“老爷且说清楚些!”

    朱临丛道:“月兰和沣哥儿挤在边角屋里,巴巴的望着正中那间后罩房,沅姐儿不想着她们,倒将这间屋子给了个仆妇住了!”

    贾姨娘正立在朱临丛身后服侍,此时也应景的落了两滴泪。

    贾氏算不得正经长辈,沣哥儿却是正经弟弟,这个不爱护弟弟的名声传出去可是不妙,柳氏连忙担着:“呸!她倒配!老爷,今儿妾身就将这话搁这儿,这后院的事,您就少操心,那怕我让她们娘儿俩去住茅房呢,这是妾身的院子,便由得妾身安排,要有不服气,自管滚出去!”

    气得朱临丛和柳氏大吵了一架。

    朱沅在一边静静的看着,也不多话。

    贾氏本来在一边偷笑,一下儿不小心看到朱沅的脸色,不由一个哆嗦,收敛了两分。

    这一顿晚膳吵得鸡飞狗跳的,朱临丛气冲冲的领着贾氏、沣哥儿甩袖走了。

    柳氏也只唤头疼,令散了。

    朱沅走到外头,朱泖正在一边等着,笑着道:“姐姐可真是不孝,为着自己一个下人,引得爹娘争吵。”

    朱沅冷笑一声:“朱泖,我看你是我妹子,让你两分,可别不知好歹。”

    朱泖见她不似玩笑,不由恼怒:“你何曾让着我了?自小到大,什么好的都让你得了。”

    “自己不讨喜,偏要怨旁人偏心。你要还不识眼色,往常明里暗里构陷我的事儿,我可要去禀报给娘亲了,要查证是极容易的。”朱沅淡淡的道。

    朱泖变了脸色,又气又怒的走了。

    朱沅回了屋,就教含素将前些日子为了接近龙氏,陆续到慈安堂抓的那些药全拿了来。

    那一边雀环嘴碎,跑去将这一场风波告诉了龙氏。

    龙氏不免有些不安,到了东厢房求见朱沅。

    朱沅让她进去,龙氏见朱沅正摆弄些什么,初时也没在意,只管自己说道:“要不将那屋子让给贾姨娘罢?”

    走得近了,看见朱沅将那一包一包的药全都打开了,摊在桌上,手中另拿了张纸托着,另一只手正从下头的药材里头挑挑捡捡,选了好几味放上来。

    龙氏看着,脸色就有些凝重。

    朱沅漫不经心道:“让她做甚,她爱作死,我自然得让她作个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鱼鱼和金陵的雷,很是鼓舞人心

    这两天花花也多了,HAPPY~

    ☆、第 10 章

    龙婆心中不安,心不在焉的回了屋。

    过得一阵,含素拿了两块料子来,笑着对她道:“龙妈妈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备好,这两块料子是往年夫人赏下的,颜色略有些沉,想来给妈妈做两身衣衫正好。”

    龙氏客气了两句,终是自己没得换洗的衣衫,也只好接了。

    待含素走了,她一面裁衣,一面心中疑惑:大哥素来是个心慈的人,看不上那些害人的把戏,怎么就教了朱大姑娘?

    想了一阵无果,又因实在是与兄长分别太久,对他的性子也不能说是把握得十分准确,只好归于他受了这场难,心境多少会有些变化了。

    朱沅将这几幅药混在一处,又重新捡配出来,分别用纸包了,教含素先收起来,稍后再用。

    正待洗漱了歇下,柳氏却派了宵红来唤她过去。

    含素忙又帮她更了衣,两人沿着抄手游廊一道往上房去。

    柳氏沉着脸,显见得怒气还未全消。

    朱沅静静的走到她跟前,唤了一声:“娘。”

    柳氏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还未说话,先叹了口气:“沅儿,往后有事,你寻娘做主,你年纪还轻,正是说婆家的时候,这不孝不悌的名声,可要不得。”

    朱沅垂下眼睫:“女儿知道了。”

    柳氏发狠:“自她进了门,生出多少事,那一日娘同你爹爹不争上几句?莫教我心里发了狠,当真将她卖得远远的。”话是这么说,到底不敢。

    柳氏在朱临丛身上付出太多,费钱费力的供着,好容易供出个官老爷来,往后正是指着享福的时候。此时若真个惹恼了朱临丛,夫妻不睦下被旁人钻了空子,往后三个孩子的姻缘前程都要受阻。万一朱临丛发起浑来,当真要休了她柳氏,那她柳氏这么多年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朱临丛再娶个官家**也是不难,退一万步,想娶个比她柳氏嫁妆丰厚的商家女,更是容易。

    要真闹到这地步,柳家除了接她回家,别无他法:民不与官斗,柳家斗不起。

    所以别看柳氏在朱临丛面前嘴上不示弱,心底还是发着虚。

    再往后走,只要朱临丛仕途上不犯错,累积资历,只有官儿越做越大的。

    而柳氏手里的这点银子,指不定朱临丛什么时候就不放在眼中了。

    此消彼长,柳氏底气渐虚,朱沅是很能理解的。

    此时朱沅便宽慰柳氏:“贾姨娘不足一提,娘亲不必将她放在心上。她也就是还没看清形势,骨头轻些,痴心妄想。过得一阵,她就知道怕了,到时保管比宵红还服帖呢。”

    柳氏却是不信:“她心大着呢。嫁过次人,大约是苦怕了,我瞅着她倒是一心想往上窜。”

    朱沅笑道:“她能窜到那去?就凭她的出身来历,做个妾也是抬举了。”

    柳氏一想也是,朱临丛过了这阵新鲜劲,兴许就好了。

    于是也就掠过这庄不提,只道:“今日气得都忘了,先前已是同你妹妹说过的,你爹爹的上峰,司农寺少卿方大人明日做寿,因你爹爹就在他手底下讨饭吃,明儿必是要去贺寿的,不单你爹爹要去,娘也要领着你们姐妹俩一道去。”

    朱沅心中一跳,抿了抿唇:“娘,女儿便不去了罢,沉哥儿一人在家,女儿也不放心。”

    柳氏急了:“有他乳娘看着,出不了事。”

    朱沅仍是道:“还有个贾姨娘在家,我担心她现在心大,出些妖蛾子。”

    柳氏一怔,略有些迟疑,又道:“明日我让两个媳妇子就守在后头跨院,旁的事情不要做,单只盯着她便是。”见朱沅还是不情愿,便索性将话挑开了:“司农寺少卿,可是从三品的大员,若不是正是你爹爹的上峰,凭咱们家,也没这个脸面上门。明日方大人家往来都是贵人,娘领着你们姐妹俩去,正好让这些贵人们都瞅上一眼,往后有什么事,也想得到你们身上来。”

    简单来说,就是送去给人看看,谁家有适龄男子要说亲的,觉着合适,那么机会就来了。柳氏在燕京并无人脉,这委实是个大好机会。

    朱沅前世,就是在这寿宴上头,给方夫人相中的。

    方家门弟比朱家高了不止一点半点,是实实在在的高嫁。

    可偏生现在,朱沅是万万不愿再重走旧路的,只是个中原因,又如何能说出口呢?

    于是朱沅只能收敛起不情愿,笑着点了点头。

    柳氏喜得将炕头的首饰匣子拿了过来,打开给她看:“先前娘给了你妹妹一对耳铛,你瞅瞅,这套头面,是为娘十五岁生辰时,你外祖专请了福临楼的大师傅给打的,娘一听你爹说这事,就立即将这套头面送去作新了。这式样,今年又时兴起来了,你拿去正好配新做的那套夏衫。”

    朱沅无奈收下,只见这头面是以蝴蝶为饰,手工真正精巧。想起来朱泖前些时候就想要这么只簪子,而现在自己就得了这么一套。这固然是因为自己年长一些,母亲先紧着要将自己婆家说定,但落到朱泖眼中,只怕又要气红了眼。

    朱沅转念一想:理她做甚,前世让来让去,到末了她还不是无情无义的?难不成我还要因着她的妒恨,自己便连好处也不敢得了?

    于是捧着匣子,向柳氏道过谢后回屋去了。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柳氏就派了人到两姐妹的屋子外催促妆扮。

    朱泖竟是早早就已起身,随着玉扶一道来了上房。

    反是去催朱沅的宵红,过了一阵回来道:“大姑娘似有些着凉了,一开口就是粗着嗓子,又有些咳嗽。”

    柳氏大惊,全然没看见朱泖幸灾乐祸的神情,亲自到了东厢房去看。

    朱沅也已经起身,衣衫都已经换好,见着柳氏便唤了一声:“娘。”

    柳氏一听,这声音粗得!又听她果然咳了两声,不禁又急又气:“你倒是争气!”

    眼看着朱沅这样是去不得了,柳氏又问:“昨儿是谁值夜?”

    雀环怯怯的道:“是婢子。”

    柳氏怒道:“想来是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照顾得这般不周,还要你们做甚?”

    吓得雀环眼眶都红了——她心虚着呢,她睡得最沉,每次值夜,半夜就没醒过,大姑娘也从不说她,要喝水都是自个倒的。

    柳氏也只是说说,毕竟不是狠心人,最末只罚了雀环一个月的月钱。

    雀环惊吓过度,一听不用被赶出去,喜得连月钱都不知道心疼了。

    最后柳氏只好沉着脸,十分遗憾的领着朱泖前去赴宴了。

    待柳氏等人一走,朱沅立即精神一振,令含素端了碗蜜水来润了润嗓子。

    稍一沉吟,便让人唤了沉哥儿的乳娘来:“南武街上有耍猴儿的,沉哥儿不总嚷着要看么,今儿你领着他去看看,让老曹、孙于一道跟着,沉哥儿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给他买着。旁的不打紧,人要看好了。”

    刘氏一时有些莫名,但看朱沅一副说一不二的神情,且此时家中柳氏和朱临丛都不在,数她身份最大,又见含素递过来的银子不少,估摸着能落下不少,便也应了,当真抱着沉哥儿出门去了。

    将这小祖宗打发出门去了,朱沅再令王五家的将沣哥儿拘在后罩房不许前来。

    做好这些准备,便在中庭摆了把椅子,吩咐道:“含素、雀环,你们两个去把贾姨娘押来。”

    两丫头听到都有些发愣,含素迟疑道:“大姑娘犯不着同她计较,回头没得坏了父女情份。”

    朱沅道:“安心,坏不了。雀环,你常说自己乡下丫头,有把子力气,含素这缩手缩脚的不成事,这差事就交给你了。办得好了,值夜睡沉了的事便既往不咎。”

    雀环精神一震,她原就没有含素这般多的顾虑,当下就捋了袖子往后头走,含素也无可奈何的跟在她后头。

    不消一会,雀环和含素果然就一边一个挟着贾氏来了。

    贾氏见这两人上来一声不吭拉着她就走,早知情形不对,一路上不由的鬼哭狼嚎的,引得院子里的下人都忍不住跟了来看。

    朱沅也没驱逐,任众人看着,待贾氏被拖到面前,她才笑道:“嚷什么?姨娘不是怨我不疼你么?今儿我就好好疼你。”

    一边说,一边指着旁边早备好的一床棉被:“将这棉被给姨娘裹上,越紧越好,白路家的,你也来帮手。”

    白路家的本来在一边发呆,此时被点到名,看着架势不小,不由得有些着慌。

    龙氏却是一言不发的上来搬了棉被就往贾氏身上去。

    白路家的一咬牙:横竖有大姑娘顶着。便也上前来帮忙。

    四人便在贾氏的哭喊中依着朱沅的指点用棉被将贾氏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个头来,外头再用绳子从肩头一圈一圈的捆到脚上。

    贾氏便整个人被捆成了一条虫,气都有些喘不过来。

    朱沅又指了旁边煎好的药道:“给她灌下去。”

    贾氏虽不知是什么,但却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紧紧的闭着嘴,哭闹声骤然而止。

    朱沅冷笑道:“嘴闭得太紧,去拿刀来撬开。”

    贾氏吓得哆嗦,咬得便不如开始用劲了。

    旁人也都心中害怕:这大姑娘,不是想给这贾姨娘一剂灌死罢?这可好,死了直接连尸身都裹好了,直接抬出去就能埋。

    龙氏见众人愣愣的不敢动手,就趁贾氏闪神时用个勺子卡在她嘴里,将药灌了下去。

    朱沅便道:“好了,都撒了手,让她倒在地上罢。”

    雀环当真一撒手,含素便扶不住,让贾氏重重的摔在地上,虽有棉被隔着,那力道也不轻,贾氏哎哟直叫唤,又哭了起来:“大姑娘这是要贱妾的命啊,贱妾的命,苦啊——老爷,老爷,你看看贱妾受的这罪啊——”

    这话先前她翻来覆去的就哭了无数遍,众人耳朵都有些烦了,又看朱沅含着笑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便也都无动于衷的站在一边,只猜疑朱沅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还不算正式入夏,但天气毕竟是渐渐热了起来,贾氏这一身用棉被裹得密实,又呼吸困难,不消一会儿便脸上涨红,额角流下汗来。

    再过得片刻,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哭的声气都小了许多。

    众人看得都替她难受。

    更难受的却在后头,贾氏渐渐的变了脸色,先是闭着嘴停了哭声,脸上现出扭曲的神情来,但又颇有些尴尬的不好说出来。

    到末了,她终于忍不住了:“痒啊——”

    一股奇痒,似悄悄的从骨髓爬出,遍布每一滴血,每一块肉。她一边嚷,一边使劲的在地上翻滚,像是要用地去蹭一蹭,却是隔着棉被,毫无消解的法子,她头一次觉得,能挠一挠痒,原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众人都看着这贾氏从东头滚到西头,从西头滚到东头,脸色涨红发紫,哭到嗓子发哑。

    那声音,凄厉得让人心头发寒,只觉着自个儿混身也痒了起来。不少人便不忍看下去,想偷偷溜开。

    朱沅却淡淡的道:“横竖我是我爹的嫡亲闺女,他总不能一顿将我捶死。只要我死不了,秋后算账的时候,总是有的。是以,谁要是想给我爹通风报信,先掂量掂量受不受得了这罪。”

    这话一出唬得便有些心思的人,也不敢了。

    “好了,想留着看也成,想去做完手上的活计也成,总之,在未时前,不许出大门口,明白了么?”

    众人纷纷应承,低着头作鸟兽散。

    贾氏先是哀泣,到了后头不由得咒骂起来,再到后头,又真心实意的认罪:“大姑娘,贱妾不敢了,贱妾往后,什么都不争,就做条听话的狗。大姑娘,饶了贱妾罢……”

    从巳时到未时,朱沅面带微笑的听着,并不搭话。

    贾氏已经全然没了声息,只是不自禁的抽搐着。

    朱沅看了看沙漏,终于开了口:“好了,将她放开,灌一碗鸡汤,再替她梳洗一番。”

    含素和雀环沉默着依言而行,一番收拾下来,贾氏又恢复了整洁,看着竟是半丝外伤也没有,只是整个人蔫蔫的,像是个没了神气的木偶。

    朱沅再将众人召到院里,指着贾氏道:“瞧着贾姨娘这样子,倒是好好的,可曾有什么事儿发生?”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不曾,不曾!”

    朱沅便对着贾氏笑道:“你瞧见了,众人都作了证,你若是执意去告状,下回我再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金陵和鱼鱼的雷,每天都有啊,好温馨

    抱歉今天有事,更得晚了些。

    ☆、第 11 章

    贾氏让雀环和含素给扶了回去,众人也不敢碍眼,只待朱沅挥了挥手,便各自散开。

    只龙氏还在一旁站着,面上虽无表情,朱沅却看得出她有许多疑问的,于是走近一步道:“龙妈妈若是不喜欢,往后在一旁袖手就是,我接了你来是养老的,并不勉强你作恶。”

    龙氏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福了个身退下。

    朱沅才舒了口气,就听得砰的一声,眼角扫到脚下滚落一团白色物体,不由得眉头一跳,转身抬头看去,果然围墙上头趴个人,赫然是萧源。

    萧源挤眉弄眼的指着她脚下,朱沅只得弯腰捡了起来,原来却是用纸包着块石子,朱沅将纸摊开一看,上面写着狗爬似的几个大字:“这药可否给我一份?”

    朱沅面无表情的将纸团握在手中,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进屋。

    萧源朝她连连挥手,见她不理,便清咳了一声。

    朱沅见他当真大胆,这架势似不如他意,便要出声一般。

    真与个趴在墙头的男子对话,旁人不想歪也难。

    刚她才让家中下人见着她心狠的一面,往后要有吩咐,必然容易行事。但却没想再同时得个淫|荡的名声,

    于是头也不抬,只将一手伸出,比了个三个。

    萧源得了暗示,双手一松了就隐了下去。

    稍后雀环与含素两个回来,便不似往日里亲昵,朱沅晓得是吓到她们了。

    含素因自小与她一块儿长大,此时不单只是主仆情,也有些姐姐教导妹妹的心在里头,斟酌再三,趁着给朱沅研墨的功夫,在一旁轻声细语道:“姑娘这举动,可不大妥当。她一个破落户,姑娘就是把她踩到泥里,又能怎么样?姑娘却是正经的官家千金,没得还踩脏了绣花鞋。”

    朱沅一边习字,一边笑道:“你说的这些理,我何尝不懂?偏就有这些人,吃准了你自恃身份,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全当自己多厉害似的。若是在外头,也就罢了,横竖是不相干的人,让得一时风平浪静。偏就在自己家里头,日日对着,你越让,她越能爬到你头上来。纵了她的胆气贪欲,到末了吃亏的,还是自己。我今儿一是彻底碾碎了贾姨娘这点小心思,以绝后患;二呢,咱们家才将得了势,母亲又心慈,对下头人约束不严,我也是杀鸡儆猴,让家里下人晓得敬畏,莫乱了规矩。”若不是对着这两个情同姐妹的丫头,不想她们离了心,她倒也不愿解释。

    含素听了,果然脸色好多了,只是仍觉不对,却一时辩朱沅不过。

    反是雀环,虽听个似懂非懂,此刻却笑起来:“姑娘说得是,让她作甚?不过这法子,瞅着都教人全身发痒。”一边说,一边怪模怪样的皱起了鼻子。

    惹得朱沅和含素笑了起来,三人间的些许隔阂便消弭无形。

    到了申时,乳娘刘氏先带着沉哥儿回了家。

    沉哥儿看了心心念念的猴子戏,到此时仍是兴高采烈的,冲着朱沅比手划脚:“猴子尾巴长长的,爬得高高的!”

    朱沅故做惊讶的点头:“哦!”

    沉哥儿奶声奶气的道:“下回还要去看!”

    朱沅抱着他亲了亲,笑着道:“好啊,大姐姐下回再领你去。”

    朱沅瞧着他粉嫩的样子,又想到前一世,母亲新丧,他才八、九岁的人儿,就晓得跑到方家理论,要求方家放了自己归家。不想推搡之间摔破了头,竟是一病不起。

    想到这儿,朱沅便一阵心疼,将脸埋在他脖弯里。

    沉哥儿只以为大姐姐在同他玩耍,一边躲一边哈哈的笑。

    柳氏领着朱泖刚进了垂花门,就见了这两姐弟在院中抱在一处亲呢,心中虽软了,仍是没好气的对着朱沅道:“身子好了?”

    朱沅道:“并无大碍,喝了些汤水便好了。”

    她往后头看了看朱泖,只见她一脸的喜气洋洋,就连对着朱沅也没板下脸来。

    一时间朱泖颇有些不将朱沅再放在眼内的感觉,倨傲的抬着下巴瞥了她一眼,冲柳氏福了个身:“娘亲,孩儿先回屋了。”

    柳氏在对朱沅的怒视中回过头来道:“也好,这一天,面上都笑僵了,快去歇歇。”

    朱泖便飘走了,当真是飘,双手搭在腰间,小幅碎步走着,腰间的禁步都不曾像往常一样发出声响。

    朱沅都禁不住看了她的背影好几眼。

    柳氏恨恨的戳了朱沅的额心一指:“让你不争气!今儿你妹妹都得贵人另眼相看了,还邀了她过几日去方府的赏荷宴。”柳氏倒不是觉着朱泖得了好处不行,只不过认为朱沅是姐姐,这种事情,总该先了姐姐,再轮到妹妹才是。

    朱沅心中一跳:为何还是如此?

    前一世,她身为长姐,言行之间让着朱泖,又通庶务,方夫人看了直夸她大方能干,方才得了眼缘。

    旁人她不清楚,但朱泖言行有些轻浮,又爱掐尖小气,方夫人并不欣赏。

    是以她从未想过这一重,直以为自己避开方家便无碍了。

    不想方夫人转而对朱泖表露兴趣。

    朱泖日后幸还是不幸,朱沅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朱泖也是朱家的女儿,她朱沅可以无动于衷,柳氏和沉哥儿却不会袖手……如此一来,朱家仍旧落不得个好去。

    朱沅沉着脸,心中反复思量,柳氏见了,以为她被说得懊恼,便又放软了语气劝慰:“罢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咱们也不急。你可千万别眼红你妹子,姊妹两个,成日斗成乌鸡眼似的像什么样子?”

    朱沅知她误会,便笑道:“我自是不会和她争,不过是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了。想那方老爷正是从三品的大员,嫡长子同朝为官,亦是官居五品,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嫡次子虽无功名在身,但有这样一个父亲和兄长,日后仕途必然顺利。按说这种情形,就算是嫡次子,也不是咱们家攀得起的。因此女儿心中寻思,莫不是这位方二公子有些不妥当?”

    柳氏先是咦了一声:“你是如何得知这些?”柳氏今日同旁人闲聊,才得知方夫人现在是在为嫡次子物色妻室,却不知这朱沅坐在家中,是如何得知的。

    朱沅面不改色:“前日去了曹家,他家二姑娘同我说些闲话,是以知道一些。”

    柳氏释然,随即顺着朱沅的话思索,果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自己的女儿,自己是知道的,朱泖虽生得俏丽,其他方面却并不出色。旁的不说,今儿见着的几位姑娘,言行举止间就比朱泖更要得体。

    朱沅在柳氏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才告退。

    但她却知道,若是方家当真有意,凭这三言两语绝无可能打消父亲、母亲的念头,毕竟机会难得。还好还有些时日,倒不必着急。

    她先前压根就没想过要与方家再扯上关系,上一世有仇,但她也报了个够本,算是两清了。而这一世,她母亲弟弟都安好,若是方家撞到她手中,她不介意踩上一脚,但若去主动挑事,她却没有必要,也不想妄动。

    不想兜兜转转,还是由不得她坐视不理。

    当下回了房中,两个丫环给她铺了床,今儿是含素当值,眼看着雀环就要退下,朱沅猛然想起萧源的事儿来,忙道:“雀环不急走。”

    雀环忙走到跟前来:“姑娘还有吩咐?”

    朱沅笑着道:“今日你吃了些教训,我且看看你今夜醒不醒得来,你与含素换一日值。”

    雀环挺了挺胸:“姑娘,婢子保证,半夜里就睁着半只眼睡,姑娘一唤,婢子立时就起来。”

    含素见两人似在玩耍,便也笑着依言下去。

    雀环躺在地铺上,果然就睁着双眼睛不肯睡。

    月光投入窗内,照得雀环双眼亮晶晶的。

    朱沅不免好笑:今日整治贾姨娘雀环没少使力气,便是贾姨娘身上没伤,雀环手背上也被挠伤了呢,可见当时贾姨娘挣扎得激烈了。这般费心费力的情形下,雀环还能撑着不睡?

    果然不消多时,雀环的眼便半闭着了。

    朱沅正放了心,便见雀环双眼猛然一睁,似突然惊醒一般,倒把朱沅吓了一跳。

    就见雀环摇了摇头,似要甩走睡意,不料却是徒劳,过得一阵,终是沉沉睡去。

    朱沅也闭上眼,小睡一阵。

    到了三更时分,窗棂上便砰的一响。朱沅浅觉,立时醒了过来,一看雀环,果然还是睡得沉沉的。

    朱沅起身用件薄披风裹住,这才往外头去。

    果然见萧源斜倚着廊柱站着,笑嘻嘻的望着她。

    朱沅便将手中那幅药递了给他,低声道:“你要做什么用,我是不管,却不能牵扯到我身上,你可明白。”

    萧源喜不自胜的接过,连忙保证:“你安心,绝不牵连到你身上。”

    他就住在萧家东厢,和朱沅的屋子倒是隔着围墙靠着背,今日贾姨娘的叫声着实不小,隐约传到萧家,别人没留神,他却爬到墙头看了场热闹,一时不由将朱沅引为了知己:“难为你想出这么个法子,我瞅着用来不伤根骨的收服人是极好的。”

    朱沅一时好奇:“听说你们家人都畏你如虎,还用这般费事?”

    萧源看一眼手上的药,因得了她的恩惠,便也有这耐性来为她解惑:“家里这些人倒不值当我费心,乃是外头那伙子泼皮中有个王八,我初来燕京不久,打折了他,日后便不好使他,还是捆了他,不伤筋骨的收服了最好。”

    朱沅听了便不语,心道这萧源倒真是个行事荒诞的,他一个官家公子,再怎么不受宠也罢了,竟然要去当起泼皮头头来了。但瞬间又心中有了主意:“你也不必付我这药钱,只是你若得了手,便帮使着这帮混混替我打探个人,成不成?”

    萧源混不在意的道:“朱大姑娘只管吩咐。”

    朱沅敛了笑容:“方荣圃,司农寺少卿方似道的嫡次子。”

    她一半面容隐在屋檐阴影之下,一半露在月光当中,没了笑意,声音轻轻的,明明十分沉静,但那眼神嘴角总有些特别,似一朵罪恶之花在寂夜舒展,无端端的让人觉着有些妖异。

    萧源一时不禁看住了,好半晌也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金陵的雷~

    抱歉周末都没有更新,家里来客人了,都没来得及坐下。

    我和大家的工作时间不一样,周一到周五比较闲,把孩子送幼儿园了,周六、周日反倒不得空了

    ☆、第 12 章

    朱泖自那日后便缠住柳氏要做衣裙,要打头面。柳氏平素是掐得紧的,此时思虑再三,便也同意了,一时间家里来来往往的,尽是各铺子的女伙计。

    朱沅对于往来于中庭的热闹视而不见,只半掩了窗子,坐在屋中看书消遣。

    朱泖穿着新做的衣衫,特意沿着抄手游廊转了一圈,往东厢房的门口、窗口若无其事的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见朱沅出来,不免也有些无趣了。

    朱临丛却是春风得意,只因他近日有三喜。

    第一喜是他初任官职,不免兢兢业业的,得了上峰褒奖,言语中暗示只要继续下去,来日考课必定给他评个“上上”。朱临丛听了体内那些少少的热血也不免沸腾了起来。却不知这只是上峰御下的一个手段罢了。

    主薄之位素来是无甚油水的,奈何他是司农寺的主薄。司农寺掌管着大燕的钱粮租税,一应财政收支皆要从此过,实在是再肥厚不过的一个地方。朱临丛能入得司农寺,说起来也确实是祖宗烧了高香,如今他进来的时日渐长,门路渐熟,上头吃饱了之后,不免指缝里也漏一点给他。外头有人来打点,为免小鬼难缠,许多打点都是从上捋到下的,朱临丛自然也能得些好处。且朱临丛旁的油水不敢捞,替人传话牵线却是敢的。因此他一时间便得了不少银两,他也不敢交予柳氏,偷偷交给贾氏攒起,这是第二喜了。

    第三喜便是次女朱泖竟然得了司农寺少卿方似道夫人的青眼,这要是两家能结成亲家,他朱临丛来日的升迁岂不是一帆风顺了?柳氏这蠢妇却说有些不妥,他被逼不过,寻了同僚打听了几句,谁人不说方家次子好的?……不过,要想朱泖嫁后向着娘家,现在便也要多宠她一些,朱临丛思虑再三,也害怕柳氏同别家孺人往来久了,到时得到消息反而不美,于是从自己的小金库挪了些银子出来,同柳氏交待了“油水”一事,特地当着朱泖的面嘱咐要给朱泖多做些衣裳。

    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贾氏了。

    原先朱临丛就喜欢她身上那股子劲,床下如梨花带雨,床上如藤萝绞缠。在外头时,她能勾得他腰酸腿软下不得床,偏生自个要挤进这院子,眼看着一日日的就没劲了,渐渐的沉默寡言,低眉敛目了。想到这儿朱临丛不禁捻了捻三寸美须,叹了口气,出门去了。

    过得几天,朱临丛便在同僚家中饮酒时,收用了主人家一名婢女。

    到了夜里将这赵氏领回家来,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柳氏气得直哆嗦,就连朱沅也觉此事出乎意料:前一世贾氏独霸后院,朱临丛眼中只看得到贾氏,可甚少招惹过其他女人,更遑论如此之短的时日内便纳了第二位妾室了。

    朱临丛梗着脖子要给这赵氏一个名份,柳氏执意不许,吵得家中大半夜一院子人都没安置。

    朱临丛因有了银钱,也越来越硬气了:“你若如此好妒,我也不需再给你脸面,只管在外头赁所院子,与她搬出去住了!”

    朱沅立在庭中,隔着窗子静静的听着这两人争吵。

    到末了这赵氏还是留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朱临丛去了官署,柳氏气得两边太阳穴上贴了膏药卧床不起,反是赵氏一脸轻快的在院子中四处走动,嘴中只道:“单比我家一个姨娘的院子还小呢。”

    朱家下人也不吭声,眼见着朱沅推门而出,不由即敬畏且期盼的望着她。

    朱沅却不搭理这赵氏,并不让人跟着,独自一人往后头跨院走去。

    贾氏正坐在屋檐下头做针线,一见她来了,吓得脸一白,手上针都戳到了肉里,一时疼得眼圈都红了,却不敢去吹,只拘束的站了起来,领罪一般低头立着。

    贾氏因前些日子受了这一场搓磨,家中下人也看眼色下菜,轻易不搭理她,因此她这一角倒十分僻静,朱沅看着四周无人,便声音平和的道:“你也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贾氏不敢接话。

    朱沅便道:“我不过是看不惯你那股子张狂挑事的劲儿,毕竟还是手下容情了,真要你死,你便也死了。”

    这话说得贾氏一个哆嗦,眼泪就出来了,知道朱沅不喜欢看这个,忙又拿了帕子擦了。

    朱沅今日却是有意来给她一个甜枣的:“我父亲宠不宠你,跟我不相干,我也并不是为这个搓磨你。你只消记住,不许爬到我母亲头上挑事,不许打沉哥儿的主意,也就够了。咱们相安无事,你好好的教着沣哥儿,他大了真有出息,把你接出去供养起来,也没人会拦着。”

    贾氏迟疑一下:“大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朱沅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都是我父亲的妻妾,要得他欢心,各使手段便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儿大了孝敬生母,更是伦常,谁也拦不了。不过,你非得挑唆着他,将他教成一团小肚鸡肠、满腹坏水的烂泥,那就是自己不给自己活路了。”

    贾氏毕竟不是蠢人,也知道朱大姑娘这态度的转换,必与这新来的赵氏有关,一时间死灰一般的心又活络起来,猜度着朱沅的话有几分可信。

    朱沅气定神闲的站着,倒也不怕贾氏不信。

    贾氏咬了咬牙道:“贱妾都听姑娘的,往后好生服侍夫人,管教沣哥儿,求姑娘给贱妾一条活路。”

    朱沅便走近了一步,微微放低了声音:“从今往后,你好好笼住我父亲,教他将身上的银子都交予你保管,你再将这银子送到我屋里来。”

    贾氏唬了一跳:“大姑娘,这可使不得,老爷知道了,也要打死贱妾。”

    朱沅笑道:“怎么会?我并不是要吞了这银子,不过是拿到外头去放贷,以钱生钱。得了利钱,我八你二。”

    贾氏便心中一动,犹豫起来。

    朱沅只管静静的等着。

    贾氏咬了咬唇:“大姑娘,两分,是不是少了些?”

    朱沅脸色一变,又吓得贾氏蹬蹬后退了两步。

    她冷笑道:“你若不给,我也不是非指着你不成,自去同赵氏说和,也是一样。”

    贾氏忙道:“都依姑娘,都依姑娘。”顿了顿又道:“赵氏怎及贱妾清楚老爷脾性。”说到这里,不免露出一两分得意。

    朱沅自是相信,贾氏要没两分本事,前世也不会一人独大了,在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她,连妻也没娶了。

    两人说好,贾氏自是趁着夜将银两送到朱沅屋里。

    第二日起贾氏就和这赵氏打起了擂台。赵氏胜在年轻,但这贾氏却更能把得准朱临丛的脉,赵氏新鲜了几日后,又是贾氏占了上风了。

    这一桩先不提,只说朱沅一直盼着萧源回话,终于在这日夜里等到了他。

    东厢房有三间屋子,有两间互相打通,用帘子隔着,一边是寝室,一边却是间起居室,朱沅平日看书写字,绣花会友的地方。朱沅担心就站在屋外被人起夜看到,便将萧源邀到起居室中说话。

    放下了窗帘,点起了一盏小灯。

    朱沅还是头一次这般清楚的看到萧源,白日里看到都隔得远远的,夜里都是趁着月光看不真切。

    此时在灯光下,便瞧见他轮廓十分鲜明,头发乱翘竟不是没梳好,而像是天然卷翘。

    萧源留意到朱沅的目光,便嘻嘻的笑道:“我外家祖上有些胡人血统,已是隔得久远了,不想传到了我身上。我父亲便是因着这个,越发看我不喜。”

    朱沅倒不觉得,只觉这头发瞧着给他添了几分俊俏,只是这话却不好说了,便转而提起:“你可收服了那泼皮?”

    萧源眉头一挑:“那是自然。”说话间偏了偏头,朱沅便看见他嘴角有些淤青。

    萧源道:“已吩咐下去,打探方荣圃此人,原以为他是大家公子,难以接近。不料却是容易得紧。这厮常混迹于花街柳巷,去得最干净的地方,也是酒楼。有个相好的叫秦卿,已好了许多年了。”

    朱沅听得点头:“若他什么时候在酒楼用饭,你想法儿给我传个信可好?”

    萧源不免有些疑惑:“你难不成看上他了?只是外头传得十分不堪,说他同这秦卿约了三生三世呢。”

    朱沅笑道:“并非我看上了他,倒不好同你多说。”

    萧源听得不是朱沅看上了这小白脸,便不在意:“不好说便不说,当我跟个娘们似的喜欢打听?”

    朱沅又问:“你如今收服了这泼皮,可知他们有无向人放贷?”

    萧源偏着头,狭长的双目带着笑:“自然是有。你当他们吃喝从何处来?便是向人收些孝敬,又拿了这银钱去放贷,余下里便是吃喝玩乐,成日里再快|活不过了。”

    朱沅便拿了包银子出来:“可否替我将这包银两放贷出去?利钱不必太高,稳当些好。”

    萧源不言不语的看着她,过得片刻才道:“这银子你倒放心交给我?不怕我拿了便不再来?”他名声不好,自家也是知道的,朱沅敢同他来往,已算是胆大包天的了。

    朱沅斜里睨了他一眼:“你也太看低自己了。”旁的人不说,她看他这种少年,那是妥妥的走不了眼。

    她自己倒不觉如何,萧源却觉心都酥了一酥,当下闷不吭声的收了银子,低着头不再看她,站起身便要走,朱沅又指了窗台上一盆花道:“这盆花你也拿了去,将它的叶子碾碎了敷在嘴角,睡上一夜,明日这淤便散了。”

    萧源哦了一声,转身抱起这盆花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新眉和鱼鱼扔的地雷

    没打大纲果然不行啊,才写了个开头就觉得有点卡了

    ☆、第 13 章

    柳氏身上不好,朱沅自是要去侍疾的。

    就连沉哥儿也知道心疼母亲,紧紧的皱着小眉头,踮起脚来用小手摸一摸柳氏的脸。

    往常柳氏见了最倚重的长女和最疼爱的儿子,什么烦心事都要放一边,而到了此际,却仍是满面的愁云惨雾。

    朱沅逗着沉哥儿玩了一阵,就让奶娘刘氏给领到院里去玩,自己靠近了柳氏坐着:“娘,咱们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一面说,一面握着柳氏的手,似不经意的将指头搭在柳氏的脉门上。

    朱沅和龙婆都是一个毛病,用药方子知道得多,却都没给人扶过脉,这一手功夫却是要常练才准的。

    如今朱沅虽说是把着,但也吃不准到底是沉、浮、迟、数、虚、实、洪、细、弦脉中的那一种,琢磨了半晌,犹犹豫豫的得出个柳氏是郁结于心的结论。

    柳氏那知她这些门道,只是推拒:“娘也没旁的不好,只是心焦。”

    朱沅便轻轻的拍了拍柳氏的手:“娘当着女儿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柳氏实在也是憋狠了,娘家不在这里,新认识的那些夫人们也不敢交心,也只有这个女儿信得过了。

    才想张嘴,就见外头宵红道:“二姑娘来了。”

    朱泖撩起帘子就进来了,她一身新妆,瞧着比往日更俏丽了几分。

    此刻朱泖对柳氏额上的膏药视而不见,反倒双眼有些疑惑的在两人之间梭来梭去:“娘和姐姐说什么呢?”

    她因前儿听了一句半句朱临丛和柳氏的对话,是以疑心这两人又在说方家不好,这问话里就带了些质疑与怒气。

    柳氏倒没在意:“你这是要出去?”

    朱泖瞪了朱沅一眼,这才对着柳氏笑开了:“娘可不是糊涂了?今儿是方家的赏荷宴,女儿正要过去呢。”

    柳氏哦了一声,勉强露出个笑来,对着跟在朱泖身后的严妈妈吩咐:“你素来是个稳重的,我也放心,在外头好生看着姑娘,可别有闪失。”

    严妈妈是柳氏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情分非比寻常,此际倒先说过旁的来:“……夫人这身子可安了?夫人身子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心中关切,只是不够脸面来问候夫人罢了,婢子仗着年纪,就着此际见了夫人的面,腆着脸问上一句。”

    柳氏点了点头:“难为你有这个心,你照看好二姑娘,便是替我分忧了。”

    严妈妈这才肃然道:“夫人放心,婢子必定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朱泖便有些不自在,看了看柳氏额上,抿着嘴不说话,终是怀着对赏荷宴的期待出去了。

    朱沅又重新引了柳氏说话。

    柳氏叹了一声:“你爹爹,我是看穿了。”一个贾氏还有些没醒过神,再来个赵氏,可不就彻底明白了:这朱临丛就是个得志猖狂、贪花好|色的。

    “有了贾氏,有了赵氏,日后定还有王氏、李氏,这是拦也拦不住的,这些都不要紧,如今只瞧着贾氏、赵氏两个斗成了乌鸡眼,却都敬着我,我便知这姨娘多了也不是坏事,恨不能再多来两个,如此便全不必自己掺和,让她们自己斗去,反倒清净。”

    朱沅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看来柳氏是想通了。

    柳氏将这说给朱沅听,其实也是趁机教她日后如何管理后宅了,可怜她到了这把年纪才得出这些道理的。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只是烦心,这姨娘多了,往后哥儿姐儿便要一个一个的冒出来。我这般艰难才得了沉哥儿,往后是不能再生了,这庶出的儿子若是一大堆,反倒教沉哥儿落得单薄……往后被人合起手来欺负,可怎么办?”

    姨娘们不算个玩意儿,但庶子们说起来都是柳氏的儿子,首先家产就要分了数份去,其次保不准兄弟相争,朱临丛脑子发昏更宠那一个去,倒把沉哥儿挤得没边了。

    朱沅便低声道:“娘可给各位姨娘服药。”

    柳氏摇了摇头:“你父亲巴不得开枝散叶呢,如今嫡子也有了,倒真没理由教姨娘们服避子汤的。”

    朱沅笑道:“女儿来替娘分忧。龙妈妈原先在的那户人家,便有种避子汤可掺到汤饭之中,让人服得无知无觉的。她因要向我效忠,这些个后宅的事儿,也都备细同我讲了一遍。横竖女儿已到了这般年纪,就当一试身手了,保管教这些姨娘们,往后一个也生不出。”

    柳氏听得眼前一亮,她毕竟是商家女出身,这规矩上头确实有些不大讲究,寻思着朱沅也快出阁了,为免日后在夫家任人欺负,这些个整治后宅的手段学着倒无妨,总好过等姨娘们怀上了再想法去落她们的胎,那才是一条命呢!

    柳氏脸上的愁色散去许多:“那便交给你了……只是若被人发现,你千万别认了,万事只等娘来担着。”

    “娘说的什么话,那里就用我亲自动手呢?自有龙妈妈费心,将这药碾成粉末子,寻个灶上的婆子,让每日在姨娘用的饭菜中当调料放下去,大大方方的谁也想不到这上头去,且这家里头的丫环婆子身契都在娘的手中,人心背向是不用费心的。”

    柳氏满意的点了点头。

    朱沅宽慰好柳氏,这才离了上房,才走到庭中,就听到一声细响,果然脚边圆溜溜的滚着粒石子。她怕引了雀环和含素注意,也不抬头看墙上的萧源,只微微颔首示意已经知道了。便又折回上房,跟柳氏道:“娘,曹家的二姑娘约了我说话,我同您说着倒忘了这事了。”

    柳氏因烦心事去了一半,便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去罢,将人带齐了,让外院的孙于找两个稳妥的小子抬轿跟着。”

    朱沅答应了一声,回了屋教含素雀环将自己往素静里打扮,头上只得一只银头珍珠钗,上身穿了件牙白的半臂短襦,下身是一条浅碧色的落地长裙,通身没有绣花。是以看着虽齐整,却不过是小家碧玉的装扮。

    因怕那方荣圃走得没影了,便急忙忙的领着一干家人出了门。

    待到了方荣圃常去的东来居,朱沅慢慢儿下了轿,让孙于将轿子停到一边,含素便给了几个钱给孙于:“孙大哥领人在下头喝点水酒,姑娘上楼去与人说话,有事便会来唤你。”

    孙于答应着去了。

    这年头上酒楼用饭的姑娘也有,但朱沅却没想到有这般多。

    放眼一看,旁边停着许多轿子,姑娘们爱使的轿子都是看得出的,格外秀美一些。

    就朱沅站着的这会儿,便有两位姑娘被婢女们簇拥着进了东来居的门,她们也不和掌柜的说话,径直往楼上去了。

    柜台后的一干掌柜伙计都相视一笑,也不敢说什么。

    朱沅心头一跳,仔细回想了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前世她出阁前全住在苏江,农忙时节,跟着母亲到田垄上送饭以示对佃农的抚慰也是有的,到了燕京,为了怕露怯,不消柳氏拘着,她也不大出门闲逛,后头嫁了人,更是被重重锁在后院,竟不知燕京的女子都自在到这个地步了。

    当下缓步进入,先往楼下一扫,廖廖的坐着几桌人,并无几个穿戴上得了眼的。

    正疑惑间,后头就有人笑道:“姐姐。”

    朱沅回头一看,正是萧源。他眉目生动的走近来,一点儿也不见外的就叫上了“姐姐”,含素与雀环不由一惊,但见朱沅不发话,便也只在一边看着。

    朱沅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萧源便对一侧的伙计道:“要个阁儿,南岸阁还空着么?”

    那伙计笑得古怪:“爷,东堤阁这左右,那还有空着的呢?”

    萧源便道:“那便算了,就在二楼堂中要张桌子便是。”

    伙计应了一声,上前引路。

    朱沅一行人跟着上了楼。

    乍眼一看,朱沅倒吓了一跳,这二楼临着南边窗子都是大堂,东、西、北三边都是一间一间的雅阁。此际大堂中的桌子坐满了八成,放眼望去,全是穿着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且都不是小户人家的姑娘,皆是穿金戴玉有婢女陪侍的,算起来朱沅这一身,算是最寒酸的。

    朱沅坐下,面上神色不变,却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燕京风气再开放,姑娘再自在,也没得这样一窝蜂涌了来的。且看这些姑娘,个个面上绯红,双眼兴奋晶亮,时不时的望向一间阁门。

    方荣圃其人,朱沅前世也算打听过的,虽生得俊俏,倒也没有到引得人人倾心的地步,且还跟个秦卿闹臭了名声,好人家的姑娘,都该是对他避之不及的才是。

    萧源眼珠儿一转,狭促的笑了笑:“姐姐初来燕京不久,怪道不晓得戚云淮了。”

    戚云淮!朱沅知道,她知道这人是个国公家的世子,颇受皇上看重。此人先前与方荣圃是好友,是以朱沅打听方荣圃,不免也听了关于他的一句半句的。只是后来此人与方荣圃却是断交了,朱沅也再没留意过他。

    算算时候,戚云淮与方荣圃该是还未分道扬镳,此时在一起饮酒倒也说得过去。

    萧源的脸很瘦,下巴有些尖,这会儿他身子略有些前倾,手支在桌上,以拳头抵着下巴尖,眼珠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朱沅面上神情。

    却看朱沅疑惑的皱了皱眉,瞬间又散开了,目光十分清明,证明她知道这个人,但对他并无特别的心思。

    “他可算是这燕京一大景,出入都有这些数不尽的娇花铺路,为着入选他的妻室,燕京的贵女们都打破了头,抢得比做太子妃还厉害。”

    正说话间,便有伙计端了酒菜上来,看着他走向东堤阁,众人不免小声的啊一下,一时嗡嗡的似有蜜蜂飞过。

    那伙计显然是常见这情形的,虽然不着痕迹,但朱沅总觉着他推门前有意的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带着三分嘲弄。他抬手敲了敲门:“戚爷,后头添的酒菜来了。”

    “进来。”声音十分清洌,有如冷泉在山涧流动。

    伙计一推门,众人不由都抻着脖子去看,其实又看得到什么?正对着门就是一堵屏风,可众人还是看着。

    朱沅垂下眼睛,看了看手上的菜单子。

    萧源看着她道:“古来有千里眼,顺风耳,如今千里眼不够,穿透眼才行。”

    旁人听不到,雀环却是听了个真切,不由扑哧一笑。

    这一声不好,显得十分突兀,引得旁人都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鱼鱼和金陵七月的雷,谢谢你们的鼓励。

    谢谢各位亲们撒的花,我需要它们,非常好~

    ☆、第 14 章

    因听到这笑声,朱沅这一桌便成了众矢之的,众人面色都不善起来。

    更有个圆脸的姑娘站了起来,冷冷的一边走近,一边道:“有何可笑?”

    雀环知道自己闯了祸,脸涨得通红,绞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雀环是有不对,但朱沅却不能任她吃亏,眉头微微一蹙,就要说话,却被萧源抢了先:“我们在逗个小家伙玩儿,不免高兴了些。姑娘这是有兴趣一看了?”

    明晃晃的藉口!他们四周一目了然,那有什么小家伙?

    圆脸姑娘走得更近,挑起了眉:“哦,我确是想看看。不然倒以为贵府的婢女嘲笑我等,大家不得干休了。”

    朱沅就见萧源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背着众人的目光解下腰间一个香囊来。

    因朱沅与他对面,因此看得清楚,这香囊比寻常香囊大上许多,她先前也奇怪以他脱跳的性子,该不爱这些附庸风雅的事儿的,什么玉佩、折扇一概没有,单单倒挂了个大香囊。

    只见他迅速的拉开了香囊口子,手指伸进去一勾,也没让朱沅看清,就站起来回身将手伸到圆脸姑娘面前。

    这姑娘正是走到他背后,萧源这手都快伸到她鼻尖了。

    她脸色一变,尖声叫了起来,蹬蹬几步连退,恰被随侍的婢女扶住,她却一个劲儿的挣开她们的手,往后头奔去。

    萧源手指尖上停着只酒盅大小的黑色蜘蛛!

    它呆愣愣的两排黑眼珠动了一下,似被这叫声惊住,在萧源指头上不安的转了个圈。

    女人天生就对这种多肢毛茸的动物害怕,尽管离得远远的,也保不准它会一瞬间就爬到眼前。

    萧源笑嘻嘻的道:“小喜,去,给姑娘们逗逗乐子。”手往前一送,又走了两步,大蜘蛛便吐着丝在他指头下荡秋千,差些没荡到人脸上去。

    吓得姑娘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还好朱沅她们几个都是在乡间呆过的,倒不是没见过这玩意,突然见这么大一只,脸色是不好,到底是忍住没叫。

    萧源似乎挺乐意听这叫声,举着这呆头呆脑的蜘蛛就要在大堂里游上一圈。

    姑娘们叫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东堤阁的门开了,一**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走了出来。

    朱沅转过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

    被家仆拥着的有五人,年纪相近,都不到二十,最显眼的当属站在中间的那个。

    面如白玉,目似寒星,玉冠束发,身材修长,一身紫色绸衫,袖角衣裾以银线绣以纹饰,腰间系着玉带,有股说不出的雅致风流,清贵非常。这样的人物,料想比之潘安也不差什么。人家出门是掷果盈车,他来个娇花铺路也算应当应份。

    朱沅目光轻轻从他面上扫过,便确定这是戚云淮了,因此只去看其他四个。

    方荣圃今年该是比朱沅年长一岁,正是十六。这几人年纪都相近,且瞧着都是官家子弟,容貌气度都不算差,一时竟然难以分辨。

    稍倾,朱沅终于将目光落定于一张脸上,这少年穿着一身褚衣,面目清秀,与方荣恩只有三分相似,却多了一身的青涩。若不是知道这里边有一个人是他,就算照面也想不到这上头的。

    朱沅微微一笑,两世加起来,还是第一回见着方荣圃呢,认准了人,往后便好办了。

    此刻这一干公子哥儿似看西洋景似的看着平素羞涩娴静的贵女们又叫又跳的,不免都露出笑意。

    戚云淮唇边带着抹微笑,却在萧源走过他身侧时,一抬手,以手中折扇轻轻的压住了萧源的手腕:“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哥且收起来罢。”

    萧源站定,斜挑了眼笑着看他:“哦?她们同我家小喜玩得颇为开怀,何谈饶人?”

    姑娘们抱着一起要cry了:开怀你个脑洞!

    戚云淮不为所动,淡淡的道:“还是收起来罢。”手上使了两分力。

    萧源何曾怕过这个,笑嘻嘻的扛着不动。

    两人站着就较起劲来了。

    若论力气,自然是萧源力大,不过戚云淮从上往下压,更为得势些。

    朱沅冷眼瞧着,见随行的锦衣少年里头便有面露怒色者,似对戚云淮极为维护:“何处来的泼皮,寻死也不看看地方?!”随着他这一句话,身后的家仆们便挽着袖子,似要冲向前来。

    朱沅知道萧源身手不错,但双手难敌四拳,且这些贵公子们随侍的从人身负护卫之职,岂会没两分真本事?再加上这些被惊吓的姑娘们也来头不小,真要闹大了,萧源讨不了好去。

    按说朱沅只消站在一旁便可置身事外,但她既然与萧源同了路,就不屑于遇事撇清避祸。

    因此朱沅便上前两步,敛衽福身:“舍弟顽劣,还请诸位原谅则个。”

    那少年名叫葛青,此时不由一怔,他之所以发怒,一则是懦慕戚云淮,二则是要在诸位贵女面前逞能。此刻却见站出来一位雪肤云鬓的美人,万千秋波蕴含于她眼内,盈盈一扫便似传情。

    葛青脸莫名的就红了:“这个,这个,无碍的。”

    朱沅目光环顾四下,落到方荣圃面上时顿了顿,似有些羞涩的别过脸去,又对着诸位姑娘道:“诸位雅人雅量,小女子在此谢过。”

    当着戚云淮的面,谁不“雅量”?虽然怒气,却也没再开口。

    朱沅便对萧源招了招手:“走罢。”

    萧源与戚云淮各自撤手,萧源一甩手腕,那蜘蛛便荡到他指头停住,萧源似笑非笑的在葛青面上看了一眼,转身同朱沅走了。

    方荣圃啧了一声:“真乃绝色!”朱沅这一手欲诉还休练得炉火纯青,一个照面就务必让方荣圃轻易不能忘却。

    戚云淮只觉怪异,往常哪位姑娘不是看着他失魂落魄的,偏这位姑娘对着方荣圃……罢,这话说出来,众人也只以为他太过自得。

    朱沅与萧源出得东来居,萧源慢条斯理的将蜘蛛收起,含素与雀环两个却是不敢再靠近他。

    萧源道:“姐姐还有何事要办?”已经是将“姐姐”叫得极为自然了。

    朱沅倒不厌他:“还要抓几幅药。”

    她拿出早已备好的方子,一路上分数家药堂,令含素、雀环分别去抓药,连萧源也替她抓了一幅。

    萧源见她行事怪异,也不多问,在南阳街上与朱沅分了道,自顾去了。

    朱沅回了家,先将几幅药重新配了,捡了些让龙婆去碾成粉,捡了些让含素去煎上,再去同柳氏说了会话。

    正说着话,朱泖容光焕发的回来了,满面得意的对柳氏道:“娘,方夫人说她早年总想着要个女孩儿却不得,瞧着女儿便觉合眼缘呢。”

    柳氏先是笑,后头总觉着有些疑惑,想起朱沅的话来,便和朱沅对了下眼神。

    朱泖那里有心管这些,只是咯咯笑着一抬手,腕子从袖里露出来,露出上头一只碧玉镯子:“好看吧,这是方夫人给的。”

    柳氏一看不对:“好端端的,为何送你个这般好的镯子?”

    朱泖得意洋洋的:“哎呀,大家伙儿都是有的,方夫人看着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喜欢,翻出自己年轻时候的首饰来,瞧着谁合适就赏了,到末了我最衬这手镯,便得了。”

    柳氏咋舌:“她岂不成了散财童子?”这只手镯品相好,柳氏倒并非从识过,只是无缘无故的就送人,礼也太重了些。

    朱泖翻了个白眼:“娘,您当她们家像我们家这样寒酸呢?什么都压在箱底不肯拿出来?这样的手镯在方家摔着玩儿也是有的。”

    柳氏喝了一声:“泖儿!你眼皮子也太浅了些。任咱们家是什么样,你也该自爱自重,任旁人家是什么样,你也不能这般吹捧巴结。”柳氏手段、见识都只算一般,但心是正的。

    朱沅在一旁暗暗点头。

    朱泖却一下涨红了脸,悻悻的将袖子拉了下来,遮住镯子。

    柳氏犹豫一会,又道:“将这手镯捋下来,明日为娘亲自送回去,天下没有白吃之食,咱们不贪这便宜。”

    朱泖不依:“娘——!”

    正闹着,朱临丛回来了。

    他面色发红,带着笑意,满身酒气。

    朱沅笑着上前扶了他的手:“爹爹小心着脚下。”

    朱临丛略有些疑惑:大女儿这阵以来似对他颇有些怨言,不大亲近了,怎的今日又这般关切?

    但他也想,毕竟是自个女儿,她小的时候朱临丛念书之余,也爱抱着她出门去闲逛的。因此笑着点了点头,由她扶着斜斜坐在炕上,瞧见炕桌上有碟花生米,便顺手掂起一颗扔到嘴里。

    柳氏一边冷眼看着,便知他是得了好处了。

    朱临丛自得其乐,倒哼出两句小曲来。

    朱泖忙过去拉他袖角:“爹爹,方夫人送女儿个镯子,娘让我女儿还回去呢。”

    朱临丛一下坐直了,就着朱泖的手看了看,喜形于色:“送回去作甚?”

    朱泖得了人撑腰,一下笑了起来。

    朱临丛对柳氏吩咐:“明日你备上厚礼送去,这样送上门递子,怎能不接住?礼尚往来就对了,这亲厚都是走动出来的。”

    柳氏觉着不妥,还要再说,朱临丛便喝道:“你直愣愣的送回去,岂不是驳了方夫人的脸面?不识抬举!”心里不免觉得柳氏果然是商家出身,上不得台面。

    柳氏被噎住,便下意识的朝朱沅望去——这阵子她都习惯朱沅替她出主意了。

    谁知朱沅只是笑着朝她摇摇头,柳氏只好沉着脸坐在一侧不吭声。

    朱泖怕事有变,不肯再留,拉了袖子遮住手腕子,笑着道:“女儿先下去了。”

    朱临丛朝她挥了挥手,柳氏却没搭理。

    过得一阵含素端了个白瓷碗来,里边装着半碗褐色汤水。

    朱沅上前去接过,端了坐到朱临丛身边:“人人都说做官好,女儿却觉得爹爹辛苦了,每日应酬饮酒,白白的伤了身子。”

    朱临丛一时大为感动,叹道:“还是沅儿知道雄人。”一边就看了眼柳氏,意在责她不懂侍奉夫婿。

    柳氏不免又委屈又生气,虽是女儿起头给了她没脸,但她却强忍住没有发作。

    朱沅道:“娘也是雄爹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先前她就说了,爹爹今日必要饮酒的,伤了肝,早教备好了醒酒汤,却让女儿捧上来呢。”

    朱临丛有些意外,柳氏心弦一松。

    朱临丛看看柳氏有些委屈的神色,和朱沅殷切懦慕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朱临丛好伺候吗?其实挺好伺候,只要高高的的把他捧着,他自是飘飘然的着不了地。

    可惜柳氏自恃劳苦功高,脾气又倔,做不到像贾氏那般伏低做小。她可以一时服软,但叫她日日摒弃本性去捧着朱临丛,做出副以他为天以他为地的样子,柳氏是不行的,朱沅也不忍心勉强柳氏。

    既是如此,也只能想个法子,让柳氏地位稳固,无论她与朱临丛如何不合,也能立得住脚了。

    朱沅一边想,一边嘴边噙着笑,看着朱临丛将醒酒汤喝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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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23 16:44:11

    感谢投雷鼓励

    不好意思好几天没更,突然有点写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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