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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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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元年,十二月冬末。

    大周北境,天高云阔。

    这一年的塞外长空,一片青灰死寂,阳光潜藏在薄翳深处,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云间惠风和畅,流云四霰,天色温润平淡,如一瓶水青色的瓷釉,而在釉药底端,微微露出一抹苍白色的香灰。

    此刻,天光骤明,一轮初升的旭日,洒遍北境,照映在晋阳城楼的脊兽之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匹鎏金骏马,四蹄腾空,神采飞扬;曙色下的晋阳王城,仿若一头傲踞北疆的雄狮,明黄影廓清晰宛然,巍峨地耸立于大漠瀚海。

    太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将出来。

    作为北方雄镇,晋阳城的城墙,呈东西走势,东西两面宽,南北两面长,长而宽阔,状若一条长龙,横跨在大周帝国的北部边塞;城墙高达十丈七尺,宽一丈四尺,分里外双层,两层城垣之间的瓮城,装配有无数喷火和灌水的机括,以及数不清的军械,诸如霹雳车、武钢车、八牛弩、抛石机、夜叉擂等;城门共有十座,北四南六,东西两端衔接群山,襟山带河。而晋阳城本身的地形,又明显高于其它城关,况且,城门全部处于对方弓箭射程以外,倘若站在制高点上,往城外倾泻箭雨,普通弓手都能达到一百五十步的射程,更遑论那些膂力惊人的靖北长弓手了……不仅如此,关内设有数十尺深的水井,皆是取用山泉,源源不断供给内城,保障王城水源不绝。

    素有“北境第一关”之称的晋阳,横卧于幽、并二州行台交汇之处,乃是靖北铁骑征伐柔然的必经之路;晋阳以北地势平坦,沃野千里,东北六镇林立,西北三山环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愧于“靖北王城”之盛誉。

    塞北的长风,朗朗飒飒,从雁荡山北袭来,那风中带有大片野草、沙尘和战马的味道,而在那下面,还隐隐夹杂着一抹酸腥,——是鲜血的气味,来自虏寇,也来自靖北帐下累载从戎的大好男儿。

    晋阳地方的天气,说是凛冽寒冬,但相比起帝京的冬日,倒是无甚差别。边陲塞上,从城楼极目远眺,只见连天塞草枯黄,朔风吹过,便偃倒一大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许积水,也是连着暗处的淤泥衰草,一同凝结成了隐在水草下的腌臜冰砾,只有风过之时,才会闪烁出极微弱的光芒。

    远方天畔,澹澹白日升起,万里长空遽然明曜,大片流云也是走得飞快,适才还在山巅之上,转眼便已压向城头。雁荡山的余脉,连绵起伏地平铺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一直蜿蜒盘旋到那片青灰色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便是无边的朔漠,徒留荒凉。

    晋阳,素为北疆要塞,又是靖北王城,几乎半城皆为军籍,其府治风貌自然迥异于京畿诸郡;而由于王城规模本就宏大,城内也聚居着大量平民,至于售卖日常货品的粮铺、米店、典当行,还有用以消遣的酒肆、茶楼、勾栏等其它普通城池所具备的一应设施,倒是一样都不缺,商品琳琅满目,教人应接不暇。

    乍一看,巍峨的晋阳边城,就是一座傲然矗立在帝国北疆的“大周上京”,集雄伟、繁荣、庄严、凝肃于一体。

    时近元旦,晋阳王城雉堞连云,坊市耸峙,从平康坊到升平坊一带,正好位于王城的中轴线上,与秦王宫近在咫尺,是整个晋阳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

    此刻,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色鱼龙杂耍,吞剑吐火,争奇斗艳,令人拍案叫绝;槛道交叉处,是一个南北通衢的十字路口,沿街两侧,俱是店铺行肆,有酒楼、茶舍、粮店、布庄,有陈列陶瓷、玉器,囤积金银、铁件等物什的小店……除了这些用于招揽八方旅客,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店铺以外,酒肆食摊上的美馔佳肴,像驴肉火烧、羊杂汤、筱面鱼鱼、艾米糕、糖糍粑粑、馄饨、米粉、地三鲜等各类小吃,更是飘出了一阵阵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弥漫在王城上空。

    一时间,平康坊内,人流川涌,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安乐。

    当时,平康坊的店铺,大多尚未开张,但是,各家各户的店伙计们,却早早把幌子高悬起来,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住了洒入整条宽巷的日光。

    而在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余支番商驼队。他们一看到旗子挂出,立刻喧腾起来。伙计们挥舞着牛皮小鞭,把卧在地上的一头头骆驼驱赶起来,点数货箱,呼唤同伴,异国口音的叫嚷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好一番八方云集的盛况。

    “欸,你们知道吗?咱们秦王马上就要回来了。”

    “不会吧。这才几个月啊!怎么着也得过了年才回来啊!”

    “千真万确。你们没发现这几日城门往来巡逻的骑兵,明显比平时多吗!绝对错不了,肯定是秦王殿下要回来了。”

    “还真是。”

    “可我怎么听说……,秦王殿下到了京城后,就被朝廷给幽禁了;而且,我还听说,军中都在疯传,说天子宣秦王进京,名为封赏,实则不怀好意,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将咱们大王困在京城,令其脱离对靖北军的掌控。”

    “就是!我也听说了,诸将扬言,朝廷一日不放秦王北归,靖北铁骑便要长驱南下,血洗上京!”

    “胡说!秦王殿下是何许人也?!就凭京城那帮货色,也想困住咱们大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也对!”

    元旦之前禁忌诸多,因是劳碌了一年的缘故,所以,城中许多街面开市极晚,唯有平康坊这一带,仍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尤其是酒肆茶楼的客流,不减反增,比以往更盛。

    这时,只听见,一栋酒肆之上,人声鼎沸,挤满了无数达官显贵与北方豪强,偶有几名妙龄少女的倩影,频添了少许红袖添香的意韵;今日,酒肆之中,座无虚席,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高低贵贱,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秦王北归”。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秦王北归”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仅半天之内,就以惊雷一般的惊人速度,传遍了整座晋阳城。

    秦王萧长陵,太宗嫡子,天潢贵胄,靖北统帅,麾下四十万铁骑,坐镇北境十余载,雄踞三州,虎视鹰扬,狼顾天下;身为大周帝国有史以来最年青的藩王与枭雄,他以秦王之尊,远赴边疆,横槊关山,王旗所向,长剑所指,一军灭一国,一军战草原,一军定江山,终以无敌之势,灭南楚,抗柔然,败扩廓,扫平割据,破局而起,克成不世之功。

    自此中原一统,萧长陵裂土封藩,授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镇守三州,统率四十万大军,拒北虏于风雪之间,雄冠天下;然则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萧长陵羽翼已丰,傲视四海,靖北军睥睨群雄,拥兵自重,自然引起了皇室忌惮,朝野侧目,人人皆视靖北为魔,畏靖北如虎。

    作为当今之世叱咤风云,纵横捭阖,在庙堂与军界毁誉参半,誉谤满身的靖北之王,时年二十七岁的秦王萧长陵,可谓得到了除皇帝宝座以外所能拥有的全部东西,王位、兵权、尊荣、鸿基、霸业,在北方三州,在这块土地上,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王,他的命令,就是圣旨,甚至比圣旨还有分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揽日月入怀,纳天地入彀。

    现如今,这位靖北之王,总算是砸碎了皇室的囚笼,挣脱了朝堂的束缚,虎归深山,蛟龙入海;不过,这次回来,他俨然不再是孤身一人,不仅仅只是以靖北军主帅的身份回来,而是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重返晋阳,——“天柱上将”!

    晋阳城头,王旗猎猎。

    一股裹着血雨的烈风,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日子里,随着塞外黄沙飞舞,吹过冀州,吹过幽州,吹过并州,送入数百里外的晋阳城头,倘若这风沙积存得再厚一些,或许还能吹过万里草原。

    京中是不会有这样的长风,能够横绝戈壁荒漠,送来无限豪迈。京中的风,只能吹动杨柳,翻开华盖,将满地的落叶送进金明池,远不如塞上壮烈。

    晋阳关外,靖北大军频繁调动。前锋四部为清一色的骑兵纵队——铁浮屠、黑骑、白马义从、虎豹骑;中军六部以铁甲军为主,步骑混杂成其两翼——燕山营、虎贲营、骠骑营、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后军三部悉为步军——步跋子、陌刀队、排槊兵。

    关城敌楼,王旗之下,靖北双璧并肩而立,身为靖北军中“名将之魁”的骠骑将军苏翊与冠军将军胡锟,此刻皆是身披戎装,以手按剑,兀自立于城头,眺望远方,一干卫所主将列于身后。

    这两位靖北军中不世出的名将,本有着与萧长陵一样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边塞,两手与脸颊的肌肤,早已是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两双眸子精芒四射,炯炯有神;常年追随秦王南征北讨的戎马倥偬与军旅杀伐,不卸甲胄,便可感知那两副明光铠下的精壮身躯。

    苏翊身如铁石,凝望着远处烟尘滚滚,遮天蔽日,——那是靖北大军步骑调动的轨迹。

    两位将军目光凝重,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身后的一员副将,伸手指向城外。

    “将军,斥堠回来了。”

    果然,茫茫戈壁滩上,扬起一柱烟尘;靖北斥堠快马飞驰,转眼间便飙至城下,勒马高喝。

    “报——”

    斥堠翻身下马,疾步飞跑登上城楼,手中令旗点地,单膝跪倒。

    “启禀将军,铁浮屠前锋来报,大王车驾,已至涿郡!”

    “涿郡?!”胡锟将军双眉紧蹙,旋即大手一挥:“再探!”

    “是!”斥堠领命退去。

    斥堠退下后,苏翊沉吟片刻,“取地图来!”

    于是,参军和副将拿过地图,迅速展开。苏翊仔细地看着地图,手指缓缓从涿郡划到晋阳,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沉声开口。

    “铁浮屠乃军中骁骑,且大王本身就骑术精湛……看样子,大王的车队,后天上午就能抵达王城。”

    “我看差不多。”胡锟点头。

    随后,苏翊微微垂首,只是略加思索,便异常果断地下达了一道军令。

    “传令,自即日起,晋阳全城戒严,不得松懈。诸卫所、大营主将,分兵把守各个城门及主要干道,口令一日三换,严查所有出入人员,许进不许出,凡擅自闯入者,立斩不赦!”

    “是!”

    参军和副将等人,卷起地图,遂转身离去;苏翊长长深吸一口气,两道凌冽如剑的目光,冷冷地刺向东方天际的一轮煦日,面上寒意愈发浓烈。

    “奇怪?!朝廷居然放大王回来了,莫非咱们的那位陛下良心发现了!”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掠过城头,直扯动得王旗猎猎有声,大旗中央,“萧”字徽记赫然醒目。

    胡锟冷然一笑。

    “明朔兄,大王是下棋的高手,深谙博弈之道,我想这次……,大王定是和皇帝下了一盘大棋。”

    风骤起,靖北双璧沉凝不语。

    苍茫戈壁,平沙莽莽,天空碧蓝如洗。万里苍穹,有北风咆哮,有鹞鹰盘旋;长烟孤日,大漠狼烟,四面边声连角,金鼓动地,靖北王城——北境晋阳,巍然屹立于沙塞之中。

    ……

    冀州,涿郡。

    一支未经朝廷兵部许可而擅自离开京畿永平驻地的精锐铁骑,整整三千重甲骑军,从帝都京邑浩荡北上;三千铁骑,悬“萧”字王旗,打靖北旗号,沿途经太行山,走泾州道,自云州入冀州,缓缓向晋阳王城开去。

    一路行去,本该出面阻拦这支铁骑北进的京营十二卫,却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象征性的出面接触都没有,使得这三千铁骑在整个帝国京畿重地之上,如入无人之境,马蹄如雷,王旗如风……

    这支铁骑,黑盔,黑甲,长枪,马刀,人马披甲,鞍下悬佩大斧,面覆黑铁面具,无数双凌厉的眼睛,透过层层寒甲,闪烁着无比慑人的杀气。

    ——铁浮屠!

    ——三千铁浮屠!

    这就是数月以前随秦王萧长陵一同入京,此番又一同北归的三千重甲“铁浮屠”。

    长枪如林,枪芒乱射,三千铁浮屠的骑队中段,簇拥着一辆非常扎眼的藩王马车,在大片旌旗与骏马的环绕下,车轮辘辘,飞速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之上……

    马车的前帘,静止低垂。

    与夕阳沉沦的暮色,相互辉映,当那些黑色的线条,出现在宽广的冀州平原之上,渐渐地,渐渐地,在殷红如血的落日余芒之下,变得越发清晰,熠熠生辉;而居中行驶的那辆王驾马车,附近不过四五余骑,尤为鹤立鸡群。

    忽然,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裂了峡谷的宁寂,仿佛是好几匹快马竞相追逐,从远方直逼而来;只见,大将杨芳单骑策马,平端一支长枪,在距离秦王车驾骑兵锋线只有不足百步时,执辔耸立。

    “大王——”

    “讲。”

    车帘纹丝未动,只不过从车厢之中飘出了一抹如雪山般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波动,惟有恍若千年冰湖的沉静与冷峻。

    “启禀大王!前方便是涿郡,我们是否进城休整?”

    杨芳踞马抱拳,度日如年。

    “不必了。”

    隔着厚厚的车帘,刚刚那一抹寒峻的声音,再一次幽幽飘出车外,比之方才冷冽益甚,就如同一柄崭新出鞘的靖北刀锋,闪着明亮的刀光,割在杨芳将军幽黑的脸膛之上,隐隐划出血痕。

    随着一阵北风拂过,车帘缓缓卷起,而当车帘掀开的那一瞬间,靖北之王清峻冷傲的风采,便在这一刻,借助夕阳余晖的微芒,宛若画上栩栩如生的人物一样,呈现在靖北铁骑的视野以内,枭雄之姿一览无余,王者之仪赫赫生威:

    车厢内,一袭白衣的秦王萧长陵,冷峻肃然,正襟危坐,双手始终平平放置于膝前,身形仿若劲松,纹丝未动;萧长陵的坐姿,巍然如塔,极具靖北之主与一代枭雄身上所能凝聚的凛然之势,那雄伟的姿态,凌霜的傲骨,大有吞天野望;而众目注视下的靖北之王,有着俊秀的身姿,浓密的乌发,清逸的脸庞,英挺的断剑眉下,镶嵌着两潭幽静若冰湖般的双瞳,面部表情孤寒淡漠,独有唇下勾勒起一抹冷峻至极的微笑,不,是冷笑……

    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气度,终是无负当年白衣之名!

    “孤早就说过,无军令时,大军调动,不得惊扰百姓;孤自己定的军律,岂能自己坏了规矩!……杨将军,你去传孤的口谕,令全军轻兵疾进,绕过涿郡,我们直接回晋阳。”

    萧长陵的声音,依旧寒冽似冰,平静如水,未见一丝波澜。

    “是,大王!”杨芳挺枪应道。

    少顷,萧长陵起身,缓步走出王辇,静静地站在车辕之前,双手负后;他的脸上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凝眸望着苍茫暮色中的那一轮西沉落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不怒自威的面容之上,仿似涂抹上了一层淡金澄澈的光晕,愈发衬托出靖北之王坚毅的脸部轮廓。

    落日入眸,萧长陵的目光,幽邃,寒肃,厉杀,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回首看了一眼麾下绵延不绝的三千铁浮屠,唇角竟不自觉地向上轻扬,展露出一丝教人窒息的睥睨笑意。

    “速遣五百骑,驰告晋阳……”萧长陵开口说道。

    杨芳策马倾听。

    “告诉孤的子民,我萧长陵……回家了。”

    “是!”

    ……

    塞外,朔风劲急。风,吹卷起那人的鬓发;夕阳西下,一代枭雄长身玉立,白衣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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