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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玄末白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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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前]

    [白草堂  主厅]

    白桢安静地听着看守的禀告,落在棋盘上的目光始终不曾收回,只淡淡地点头下令:“带她进来。”

    看守领命出去,很快一边用力推搡着垂着头的雪绒一边快步走入厅内,抱拳道:“禀少主,叛徒雪绒已带到!”

    白桢轻轻执起一粒黑子,头也不抬地说:“嗯,都退下吧。”

    众人行礼告退,雪绒双膝一弯,重重跪下,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决,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主座上泰然自若的男子。

    鎏金香炉内燃着白桢素日最喜欢的甘松香,又苦又辛的味道刺激着雪绒的嗅觉,清凉之感扑面而来,令原本紧绷着的神经更加清醒。

    白桢沉默不语,专注地盯着棋盘,片刻,又落下一粒黑子。

    雪绒这才惊觉少主手中执的竟然是同色棋子——此种棋局特别考验棋手的记忆力,稍有不慎便会因记忆不明造成棋局混乱,即便是围棋高手之间对弈也甚少用同色棋子,更遑论如白桢这般独自对弈的……她无法想象,此间运筹帷幄之人的心境与智慧该是怎样的超群绝伦……

    良久,白桢终于抬头看她,面上是亘古不变的淡漠表情:“说说吧,林慕轩被你送去了何处?”

    雪绒从容应答:“回少主的话,婢子罪大恶极,罔顾少主之命助林姑娘出逃,自知罪不容诛,不敢妄求少主宽恕。但少主若要问婢子林姑娘逃往了何处,婢子委实不知……”

    “哦?你倒是说说,为何如此帮她?你们不过相处月余,何时竟生出了此等情谊?”

    白桢一副趣味盎然的样子,清冷的面容上甚至含着笑意。

    雪绒却对他的笑容感到遍体生寒,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地应道:“回少主,林姑娘开朗大方,与婢子一见如故,婢子不忍看唯一的知己好友抱憾而终,是以……是以愿倾尽所有相助……”说罢,立即叩头:“婢子罪该万死,但求少主看在婢子忠心跟随你多年的份上,许婢子自我了断……”

    白桢神色突变,冷哼:“哼!如此愚忠之人不要也罢!”

    白桢怒视着雪绒连连磕头的认错模样,愤愤道:“你确实死不足惜,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她拖着残躯独自出逃!实乃妇人之见!愚不可及!”

    白桢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雪绒瞬间明白了什么,惨白着脸惶然问道:“少主的意思是,林姑娘会有危险?!”

    “啪——”白桢将两指间的墨玉棋子重重落下,冷笑着讥讽道:“不知所谓!她原本身无长物、无力自保,体内又尚有剧毒未解,你莫不是忘了她还有和亲公主的身份!?莫说走出朔京,只怕潜伏在鸣沙山下客栈里的细作都足以令她寸步难行! 你所谓的姐妹情深、知己义重,不过是做了让她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蠢事! ”

    雪绒颓然地瘫坐在地,一手捂着脸抽噎着:“都怪我太不知轻重……她原本还能有几载可活,或能盼得解药……都怪我自作聪明,连她唯一的生路也断了……”

    “罢了……或许都是天意。她既不愿在此苦寒之地苟延残喘,就随她去吧……能不能活命且看她的造化……”

    白桢轻叹一声,向雪绒摆摆手:“退下吧……你原来的厢房已经提前收拾妥当了,你便回去闭门思过吧……”

    见雪绒仍旧神情呆滞,白桢有些不耐烦地高声道:“来人!”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黑衣人大步走进来抱拳道:“属下在!少主有何吩咐?”

    “把她带下去。”

    属下不解,不知该把雪绒带到刑室严刑拷打还是直接就地格杀:“敢问少主,此女该如何处置?”

    白桢微微抿嘴,略作思忖:“即日起,叛徒雪绒回归总部,此次监视任务以失败告终。罚她随侍堂主首徒身侧,务必随叫随到!但无召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若敢违背则永世逐出白草堂!”

    属下愕然,不敢相信这种名为禁足但实为保护的“惩罚令”竟出自一向铁面无私的少主口中。

    雪绒更是震惊,自己明明忤逆了少主、“背叛”了白草堂,他却如此不痛不痒地“处置”自己,还光明正大地当着属下的面就提拔负罪的她为贴身婢女……

    “怎么?还不快些将她带下去!?”白桢皱眉催促道。

    “是……”属下纵有万般疑惑,但也不敢质疑少主的决定,当即站到了雪绒身侧,示意她跟自己走。

    雪绒也不推诿,再行跪拜:“多谢少主不杀之恩!婢子定当随时待命,愿为少主马首是瞻!”

    “知道了……起来吧!”言罢便不再看她,重新研究起棋局。

    雪绒起身,一步三回头地随着属下走出主厅。

    [一刻钟后]

    “都安顿好了?”白桢淡然地问道,再次落子。

    “是,雪绒姑娘已禁足于房中。少主可还有吩咐?”

    “把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小月带过来,她如若反抗,格杀勿论!不必再来回禀了!”

    “是,属下这就去!”那人使了轻功,刹那间消失在厅外。

    白桢看准了棋路纵横交错、几乎无处落子的棋盘中的一粒黑子,毫不犹豫地拾起,紧握在掌心:“本就是颗多余的棋子,吾早该弃之如敝履!何必一再留情,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

    少顷,名唤小月的侍女被那个属下反剪着双手,一路骂骂咧咧地向主厅走来。

    白桢听着那侍女由远及近的哭嚎控诉,心中冷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喂!你放开我!我可是大小姐的好姐妹!你凭什么押着我!?我会走!你给我放手!放手啊!好疼!大小姐快救救小月!救命啊……”小月胡乱踢打着,倔强不服软的样子像极了白冉。

    那属下颇为头疼地看着眼前柳眉倒竖、张牙舞爪的小月,这个与自己仅有过几面之缘的率真女孩,平日里也算是勤快本分,缘何招惹了少主?

    待看清小月与大小姐如出一辙的穿衣打扮,他不禁有些晃神,心中更加疑惑——小月贴身伺候大小姐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两人情同姐妹,几乎形影不离。加之小月个性开朗不拘,在白草堂众弟子间也很得人心,为何少主却要……

    虽难免不解,但空穴不来风,少主断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下达对白草堂有害无益的命令,他只需唯少主之命是从即可。

    那人想到白桢交代之事,心中有了决断,恶狠狠地冲着小月吼道:“你最好安分些!少主有令,你若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小月一听到这是白桢的命令,大惊失色,一时间手脚并用,更加拼命地反抗。一边踢打对方一边大叫:“放开我!救命啊!小姐!小姐快救小月!少主要杀我!”

    那属下不耐烦地一手紧扣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向后猛扯她的头发,怒目啐道:“呸!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想做老子的刀下亡魂就老实点!”

    两人实力悬殊,很快小月便被生拉硬拽进了主厅。甫一入门,那属下就将她用力按在了地上。

    “啊——”小月无力反抗,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重重跪在了白桢脚下,粗糙的地砖表面擦伤了膝盖,令她忍不住蹙起秀眉,倒抽一口凉气。

    白桢漫不经心地轻瞥向她,只见她发髻凌乱,形容狼狈,此时正趴在地上楚楚可怜地抹泪。

    白桢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小月,你可知罪?”

    那侍女似是自知难逃此劫,此刻倒是平静了许多。她从地上爬起来,脊背笔直地跪着。

    只听她镇定地回答道:“婢子不知何罪之有,还请少主明示。”

    “林慕轩中毒一事可是你所为?”

    小月倒是不假思索地承认了:“正是。”

    “为何?”

    那侍女理直气壮地直视白桢,眼神真挚诚恳:“不瞒少主,婢子已跟随大小姐八年有余。大小姐对婢子恩同再造,婢子一直苦于报恩无门,唯有结草衔环,为大小姐效犬马之劳……”

    “呵……”白桢冷笑,“如此说来,你是奉命行事?”

    见小月默认了,白桢略感不耐,也不欲与她多做争执,笃定地说道:“阿冉虽跋扈成性但良知未泯,又一向心高气傲,行事素来坦荡,根本不屑于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去对付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你还敢说是奉命行事?依我看,是你仗着有阿冉的庇护才有恃无恐、背着她自作主张吧?”

    白桢的语气虽似疑问,但在小月听来却更像是不容辩驳的审判。

    小月心如擂鼓,但仍强装镇定,坚定地看着白桢说道:“大小姐身份尊贵,岂容一个来历不明的村姑多次顶撞欺侮?更何况,此女巧舌如簧、居心叵测,令少主与小姐之间生了嫌隙,情谊不复往昔……婢子实在不忍见大小姐整日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一心想着替大小姐排忧解难。但婢子人微言轻、更难敌那几名武功高强的看守,这才出此下策……”

    见白桢依然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小月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高声道:“只要能替小姐分忧、报答小姐的大恩,此事婢子定会一力承当!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白桢轻笑:“你倒是很有骨气……只是那剧毒可不似凡物,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小月心中微惊——白桢看出来那毒不是出自白草堂的了?那毒明明与白草堂的“幻殁”中毒症状相差无几,白桢能如此观察入微,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小月略作思量,坦然地承认道:“少主慧眼,此毒是婢子家中祖传的……”

    “既是祖传,难道你也懂得如何配制此毒?”

    “少主过虑了,此毒的配制方法在家父那一代就已经失传了,配方也早就不知所踪……”

    “呵……”白桢突然嗤笑一声,眼神一凛,手中的墨玉棋子迅速飞出,带着破空之声击中了小月的膝盖。

    “啊——”小月吃痛地跌在地上,髌骨似被击碎一般剧痛难忍。她双眸噙泪,看起来可怜又无辜。

    小月似乎颇为委屈,倔强地瞪着白桢:“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罢了,少主何至于如此!?难道少主真的心仪于她?这要是让小姐知道了岂不寒心?”

    白桢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优雅地起身,负手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睥睨小月惨白的脸色,语露嘲讽:“你还是省省力气,这番巧言狡辩留给阿冉那样的心思单纯之人或许有用,但在我这里,你费尽心机地自圆其说根本毫无意义……对于你此刻的处境毫无裨益不说,反倒欲盖弥彰、令自己陷入被动,简直滑稽可笑!”

    小月虽面色微变但仍强装镇定,白桢目露赞赏,接着说道:“据我所知,那毒可大有来头。那是苗疆第一世家——淳于家族特有、世代仅供给王室的顶级噬蛊……你既说是你祖传得来,难不成你是苗疆淳于家族的后人?”

    小月的瞳孔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盯着白桢,好似看到了地狱里浑身散发着寒气的修罗,忍不住牙关颤抖。

    “哼!你当真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不过是个自导自演、丑态百出的跳梁小丑罢了,别太自以为是了!吾之前静观其变,不过是想见识一下你到底有多少能耐,顺便看看你主子有何打算。”

    一想到林慕轩中毒一事,白桢不禁握紧拳头,手臂上青筋凸现。冷笑着鄙夷道:“你们主仆倒是沉得住气,这么多年了一直按兵不动……原以为他仅仅打算将你作为眼线来传递消息,欲有朝一日同我白草堂光明正大地较量,孰料他竟也是个不择手段、阴险卑鄙的小人!”

    静默许久的小月忽然红了眼眶,急切地厉声辩解道:“还请少主慎言!此事与我家主子无关,都是小月自作主张!”

    白桢不屑地冷哼:“你是听令行事也好,擅自做主也罢,今日都难逃一死……不过是个蛮夷小国的低级细作罢了,竟然胆大妄为到对我白草堂的掌上明珠下蛊,你实在万死难赎其罪……”

    小月冷笑着道:“真是如此吗?我家主子果然明察秋毫……不过,这要是让白大小姐知道了,她会感激我替她除了这个又碍眼又于她的地位有威胁之人也说不定呢……”

    见白桢隐现怒意,小月见好就收,平静地直视着他,声音无波无澜:“小月自知死有余辜,只求少主赐我痛快一死……”

    小月轻笑着闭上眼,儿时与主子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恍如昨日——主子耐心地传授她用毒之术,手把手地教她读书习字;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素来挑剔,但对于她悉心烹制的、连她自己都难以下咽的怪味汤却赞不绝口,甚至一滴不剩地全部喝掉;平日忙于国事的他总会抽空亲自教她武功招式,用他自己的手帕轻柔地替她擦汗,笑她像个假小子……

    两行清泪静静地顺着小月的脸颊流下,流进微张的薄唇里,原本温馨甜蜜的记忆似乎被这份苦涩中和了……小月凄然一笑——主子,为了你,小月甘死如饴……惟愿主子有朝一日能如愿以偿,大业得成……只可惜小月褔薄,无法再侍奉你左右……

    白桢安静地俯视着小月,将她的情绪变化全都收入眼底,忍不住轻叹一声。

    “你一个苗疆细作虽然死不足惜,不过,看在你如此忠心护主的份上,我可以大发慈悲地饶你一命,只废了你的武功,再派人将你送回你主子身边……”

    小月似乎难以置信,颤抖着睁开眼睛:“当真?!你当真……愿意放过我?”

    “哼!区区小事,我这个少堂主还是做得了主的……”

    小月心中百感交集——作为主子一手培养的得力助手,替主子谋事当然义不容辞。她当年主动请缨、甘愿以身犯险潜入白草堂,多年来步步为营。

    虽时常感到心力交瘁,但只要一收到主子的亲笔信,所有的艰辛苦楚仿佛都化作了蜜糖。即使这蜜糖中可能混着玻璃渣、一旦吞下会绞痛五脏六腑,她仍然甘之如饴。

    但近两年主子极少传信于她,偶尔来信也仅有只言片语,再不复往昔大篇幅的嘘寒问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命令,只让她静观其变,在必要时见机行事。

    小月常常自我安慰——如今局势紧张,主子只是太忙了,但心中难免失落。她日思夜想,主子俊美无双的笑容令她魂牵梦萦,能早日结束潜伏任务、回到主子身边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少主的大恩大德,小月没齿不忘!”

    见小月向自己三拜九叩,感动得泪流满面,白桢无奈地摆摆手:“不必如此……回去后转告你主子,他若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就光明正大地来同我较量,我白桢随时恭候。但他若执意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来,休怪我不顾旧时情谊!”

    白桢朝门外朗声唤道:“白墨!”

    “属下在!”

    白墨在外应声后,掀起厚重的门帘,光线昏暗的主厅立时变得亮堂。小月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

    白墨俯首抱拳:“少主有何吩咐?”

    “给她服下化功散。”

    “是。”

    白墨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青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小月嘴边。

    “我自己来。”

    小月一接过就立即仰头吞下。闭上眼静待凌迟般的痛苦。

    [一柱香后]

    “呃——”小月蓦然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但她强行将涌上咽喉的血腥味咽下。

    “啊——”下一瞬,小月呻吟着倒地,忍不住浑身抽搐。

    她全身的骨骼仿佛在同一时间被击碎般剧痛难忍,五脏六腑也似翻江倒海般难受至极。

    小月只觉生不如死的痛苦袭遍全身,恨不得立刻死去,但主子俊秀的面容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向她温柔地轻笑着,令她舍不得闭眼……

    “主……主子……”小月痛不欲生,狠狠地咬破了嘴唇,痛感令她有一瞬间的清醒。

    她苦苦强撑着,但不远处的香炉上方缭绕的轻烟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白桢面无表情地示意白墨:“过去看看。”

    “是。”同样冰冷淡漠的回答。

    白墨走近小月,半蹲着伸手探向她的动脉,又看了看她紧闭的双眼。

    恭敬地回禀白桢:“禀少主,此女已经脉尽断,与废人无异。”

    “嗯。你给她服用的剂量为几何?”

    “回少主,属下给她服的剂量能令她丧失五感,至少要昏迷三日才能醒来。”

    “嗯。今后可有望恢复?”

    白墨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此毒为化功散个中翘楚,此女虽然仅服了一粒,但其毒效仍然不可小觑。醒后需善自将养一年半载,手脚方能恢复知觉,但手足的力气与灵活度与常人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更遑论重新习武。”

    “嗯。”白桢了然于胸。

    “你亲自将她送去山下的客栈里,自会有人前来接应你们。”

    “是,少主。”

    小月被抬出主厅,白桢看着“对手”因为被剔除了一粒至关重要的棋子而暴露出许多破绽的棋局,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缥缈的自语:“这些弃子早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语毕,轻抿一口早已凉透的茶。

    白桢起身步到梨木书案前,略作思量,执笔蘸墨,在一页纸上奋笔疾书。

    少顷,向外唤道:“来人!”

    “在!”

    一个看起来年轻稚嫩的瘦弱男孩小跑着进来。

    白桢打量着眼前微微有些气喘、面露紧张的少年,只觉得他分外眼熟,似乎是被自己指派过、但不怎么被器重的一个小手下。

    白桢忽然想起来,这个他连名字也不清楚的小手下就是当初听从自己的命令,将林慕轩送去别院的那个瘦弱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白桢对这个男孩的印象还不错,此时询问他时的语气也亲切温和。

    那男孩似是完全没有想到,一向清冷淡漠、对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视若无睹的少主,竟会问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小手下的名字。毕竟,能被少主以姓名称呼的手下没有几个,那几个享此殊荣的师兄可都是少主的心腹……

    “属下……属下是白玄。”

    那男孩嗫嚅着,脑袋低低地垂下,看着自己的脚尖。

    “白玄?倒是和白墨的名字意义相似……”

    “属下不敢……”

    白玄的头垂得更低了,自己天资平庸,入白草堂多年也只是个打杂的,如何能与在北国武林中鲜逢敌手的白墨相比?

    白桢看着眼前这个像鸵鸟一样缩着头的少年,忍俊不禁。

    “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没……没有!少主待属下是极好的。”

    白玄立即抬头,红着脸急着辩解,但眼神仍然飘忽不定,不敢直视白桢。

    “咳……”

    白桢以手握拳于唇边,轻咳一声。

    “我能问问,为什么你会以‘玄’字作名吗?”

    “自然可以。属下……属下的名字是义父起的,他说‘玄末白初,玄亡白生’……”

    “嗯……你的义父对你寄予厚望,他若是希望你继绝存亡自是极好的,但若是亡猿祸木……”

    白桢看似是无心之言,但暗含锋芒。

    “不……不会的,属下虽然愚钝,但也明白损人不利己的道理……”

    白玄连忙解释,突然急中生智,单膝下跪,向白桢抱拳。

    “属下斗胆,恳请少主替属下改名!”

    白桢满意地点点头:“就改为‘玄初’吧,你觉得如何?”

    白玄初激动不已:“多谢少主赐名!”

    “嗯,起来说话。”

    “是。”

    “这几天白墨要下山执行任务,玄初就跟在我身边吧。”

    “啊?”

    那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白桢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适应着,待白墨归来,我会命他亲自教导你。”

    白玄初双膝不由自主地“扑通——”跪下,忙不迭地磕头。

    “多谢少主,属下一定会钝学累功,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白玄初愿为少主马首是瞻!”

    “嗯,起来吧。”

    白玄初起身,双腿微颤,仍如在梦中般恍惚,小心翼翼的样子似是生怕梦醒,万般皆碎。

    “你以后是要跟随在我左右的人,随时都可能会被人明杀暗算,朝不保夕。”

    白桢顿了顿,眼神凌厉地看向白玄初:“要做我白桢的人,胆识是必不可少的。”

    “是!属下记住了!”

    白玄初终于缓缓抬头,虽心如擂鼓但仍坚定地与白桢对视。

    白桢轻笑:“好!”转身从案上拿起刚才写的名单递给白玄初。

    “少主,这些人是……?”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些人都是白草堂的弟子,有几位还是深受二师兄白枫器重的。

    “嗯。”白桢点点头。

    “如你所见,这几人都是白枫的属下,其中一位甚至是他的左右手……

    白桢示意白玄初:“你且附耳过来……”

    白玄初有些忐忑地靠近,只听白桢在耳边轻声道:“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便是……”

    “啊?!”

    白玄初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原本小心期待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呆滞:“怎么……怎么可能……”

    “玄初,你要记住,世间险恶,人心叵测。你如今尚且年少不更事,但还需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与你朝夕共处甚至亲如手足之人,也许转瞬之间就会翻脸,与你兵戎相见……”

    白桢声音清冷,表情淡漠,若无其事地说着。

    偌大的主厅内一时间寂静无声,铜制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似带着寒气般蒸腾而起,凝结成柔韧的软刀。

    看似柔软的刀刃柔中带刚、锋利无比,一刀一刀凌迟着少年开满向阳花的心房——平时对自己照顾有加、从来不嫌弃自己驽钝笨拙的几位师兄师姐,竟然都是敌国细作……

    簌簌寒风灌入衣领,仿佛侵入了四肢百骸,令白玄初不禁觉得身心俱冷,忍不住嘴唇哆嗦。

    “属下……明白了……多谢少主教诲……玄初,定不负少主的期望!”

    白玄初双手微颤,轻轻将名单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册子,在胸口处的里兜中放好。

    白玄初这才恭敬地向白桢抱拳:“属下告退。”

    “嗯,去吧。”

    白桢看着白玄初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去,身心俱疲地坐在桌前,轻叹一声——但愿他这次没有看错人……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绣着云纹的暗紫色窗帘随风上下翻飞,帘边的银色铃铛轻轻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悠远的铃音。

    白桢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袖角,大步走出主厅,向北面的清风阁而去。

    [清风阁]

    刚刚从小憩中醒来的白术,盯着床帐一角上悬挂着的、被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貌的淡粉色荷包愣神良久,叹着气坐起身,盘起双腿,端坐在榻上。

    白术的胸膛起伏着,他深深呼吸几次,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再次合眼,俨然如老僧入定一般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放空自己,细细回忆着许多年不曾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音容笑貌。

    方才,随着他满头大汗地猛然睁开双眼,梦境中脸庞清丽的少女英姿飒爽的身影已然如破碎的镜面般难以拼凑,只剩下几个模糊不清的片段。

    它们在一片黑暗中飞快地漂移着,在白术眼前一闪而逝,不论白术如何武功盖世,也无法令它们减缓消逝的速度,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定格其中令他无比怀念并追忆多年的温情画面。

    白术深感无力,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已经记不清具体有多少年了,只知道自己年少时一厢情愿的苦苦追寻,以及彻底失去挚爱后的痛彻心扉早已随着时光渐渐淡去,在岁月蹉跎里蒙尘。

    而那个令曾经的他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付出一颗真心的女子,也已经从他的朝思暮想中渐渐远去,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中变得模糊不清……

    白术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心中不无遗憾地慨叹——自己当年若是能再豁达一些,早点放下执念,也早日认清白萱已经心有所属的事实,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清风阁外]

    白桢立在堂主的门前,朗声道:“禀堂主,弟子白桢求见。”

    “是桢儿啊,进来吧!”

    白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木门虚掩着,白桢不做他想,推门而入,只见白术正披着外袍坐在桌边,手中握着青瓷茶杯,杯面上描画着洁白无瑕的重瓣木芙蓉。

    看见白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茶杯上,白桢若有所思——木芙蓉花又被称为“夫容花”,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相传一位妻子对因海难而英年早逝、尸骨无存的丈夫忠贞不渝,每日望着海面上的飞鸟,遥寄相思之苦,等待着丈夫归来。

    长期以泪洗面令女子视力减退,某日竟连树木在水中的倒影也看成了丈夫向自己微笑的脸庞。

    不曾想此树不日竟抽枝发芽,纯白的重瓣花朵开满枝头,绝色无双。

    女子喜极而泣,坚信这是丈夫拖树木带给自己的喜讯,他一定还活着!

    女子重燃生活希望,从此愈加保重自己,只为有朝一日与丈夫重聚。她每日为那棵树浇水施肥,在满眼的纯白中守望着幸福,春去秋来,直至她寿终正寝。

    这个故事代代相传,成为后人耳熟能详的美谈。此花亦象征着平凡夫妻对团圆之日的期盼。

    白桢在心中叹气,自从他记事以来,师父就一直独来独往,身边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几个师叔——白草堂几大护法。从未有哪个女子能靠近他,他周身毫不掩饰的杀气能轻易地令倾慕他的女子退避三尺。

    白草堂虽然是个杀手组织,但在男婚女嫁之事上的规矩向来宽容开明,几位师叔早已成家,如今也已儿女绕膝。

    白术虽然对娶妻之事绝口不提,但白桢仍然从几个师叔那里听来了不少师父年轻时的轶事,逐渐明白了他的坚持。

    师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又重情重义,他始终不忘少时对师妹的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师父对木芙蓉尤其钟爱的原因想必也是如此。

    还好,师父的身边因为有自己和白枫两个小徒弟陪伴,不至于形单影只,孤家寡人。

    记忆回溯,白桢仍清楚地记得自己七岁那年,师父应某位王公贵族的重金聘请,在刺杀任务结束后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儿,此女全家上下几百人丁皆死于白草堂的杀手刀下,师父怜其年幼,便将她认作义女,视如己出——正是白冉。

    看着眼前在教育几个孩子的过程中逐渐褪去浑身杀气、如今沉稳又慈祥的人,白桢心中不无敬畏,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弟子冒昧前来,打扰了师父闭关,还望师父恕罪……”

    白术回过神,看向白桢,和蔼地笑笑:“桢儿不必为此等小事介怀,先起来吧。”

    “多谢师父。”

    白桢起身,长身玉立。

    白术又道:“你向来沉稳持重、又有担当,不仅将这堂中的繁杂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还为师父私下里安排给你的任务四处奔波。尽管辛劳至此,也不曾出过纰漏。师父空有堂主名号却早已退居幕后,赋闲闭关、不问世事。而你,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师父有愧与你啊……”

    白术轻叹口气。

    白桢立即颔首道:“师父言重了,弟子惭愧……”

    白术轻抿一口茶,亲切地问:“桢儿可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之事?但说无妨。”

    “弟子有负师父所托,实在愧对于您……”白桢下跪请罪。

    “怎么了?桢儿何至于此?”

    “师父命弟子保护那念昔公主,待时机成熟,再按照她的意愿,护送其移至他处。然弟子太过大意,没能护她周全,给了堂内奸细可乘之机。公主如今身中剧毒,已时日无多……弟子有罪,还请师父责罚!”

    白术静静地听完,眉头紧蹙,近几年来一直都平静温和的面上显露出了罕有的愤怒与焦急。

    白术气愤地用力一拍桌:“竟有此事?!给她下毒的奸细是谁?桢儿可找到了?”

    白桢点头:“正是阿冉身边贴身伺候的小月。”

    “小月?可是五年前那个替阿冉以身挡剑的小丫头?”

    “正是……此女的真实身份乃是苗疆王世子派来的细作。”

    白术吃惊不已:“细作?如何又与苗疆有了关系?”

    “弟子愚钝,至今也未能参破个中玄机。”

    “罢了……”白术疲惫地摆摆手,“那所谓的苗疆王世子想必也是冲着我白草堂遍布各国的情报机构来的,这次倒是我们连累了无辜之人……”

    白桢不语,似是默认了。

    白术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那,公主如何了?你可有找到解毒之法?”

    “师父有所不知,此毒为苗疆的顶级噬蛊,除非制毒者自愿割肉放血以制成缓解药,连续服用一个月方有彻底解毒的可能。否则便是药石无医,仅剩一年半载可活……”

    白术再次震怒:“竟然用如此剧毒来对付一个弱女子,那苗疆王世子还真是手段卑劣!那个小月呢?!抓起来了吗?将她处以极刑——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白桢实话实说:“弟子已令她服了化功散,派人送回苗疆给她的主子带话了。”

    “嗯,桢儿向来深谋远虑,为师相信你自有分寸。”

    白术沉默半晌,踌躇着,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你将公主安置在何处?带为师去见见她吧……”

    白桢歉意地低下头:“弟子有愧,之前派去照顾公主的丫鬟不忍见她郁郁而终,私自助她出逃了。”

    “逃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她中了剧毒,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逃?!堂内难保还有其他细作,她又身份特殊,一旦脱离我们的保护岂不是羊入虎口?!桢儿,你行事向来滴水不漏,这次怎的如此糊涂?!”

    白术又急又怒,对白桢的“不争气”感到气愤,更因林慕轩的生死未卜而焦虑不安。

    白桢立刻跪下:“弟子知错,自知此事后果严重,已经派了信得过的兄弟前去,令他们只在暗中保护,如非必要绝不惊扰公主。”

    见白术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白桢安慰道:“师父无需忧心,弟子一定不会再令公主置身险境,暗卫也会随时传回她的最新消息。”

    白桢神情坚定地许诺道:“只要公主还在这世上,弟子必定拼尽全力、护她安度此生。您与她也总会有相见之日。”

    “唉……桢儿所言有理,有缘自会相见。只盼那个丫头福泽深厚,能得高人医治,不要像她娘一样薄命啊……”

    白术深感挫败地长叹一声:当年的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师妹,如今依旧无力保护林慕轩……

    “桢儿,务必替为师保护好她。就算倾尽我白草堂的势力,也绝不能再令她涉险。”

    “是,弟子定当不辱使命!”

    见白术没有提要如何处置私放林慕轩之人,白桢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好了,为师乏了——桢儿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白术轻轻闭眼,深深地吸气呼气,看起来疲惫不堪。

    “是,师父好生休息,弟子告退。”

    白桢缓步退出,轻轻合上门扉。然后立刻回了主厅。

    还没到主厅,白桢就远远的看见白冉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白桢目不斜视,大步走向她。

    白冉很快就察觉到有人靠近,紧张地回头看他:“大……大师兄?你……”说着就低下头,局促不安。

    白桢对她来此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心下觉得好笑,阿冉平日甚少规规矩矩地称呼自己,更不曾如此欲言又止,看来是真的很在意那个婢女。

    “何事?”白桢板着脸冷淡地问。

    听到白桢如十月飞霜般冰冷的声音,白冉更觉害怕,但她不能退缩!

    山上风大,白冉在冷风里冻得通红的脸终于抬起,忐忑地直视着白桢。

    “师兄,小月真的是细作吗?你是不是弄错了?”

    “自然是真的。”

    “可……可是,小月替我挡过剑,还因此差点一命呜呼。她孤苦伶仃,只能与我相依为命。她勤快又本分,对我忠心不二,事事都以我为先、替我着想……”

    “好了!”白桢挥手打断她,声音清朗、语气温和,但自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阿冉,人心叵测,细作为了接近目标人物无所不用其极——你怎知与你萍水相逢之人不是使了苦肉计以获取你的信任呢?师兄自有决断,你不必多言。”

    “师兄……”白冉眼眶通红,声音颤抖着,看起来十分委屈。

    白桢有些不忍:“阿冉,你不必难过,细作本就心怀鬼胎,根本不值得你同情……”

    “师兄,他们说那个姓林的才是爹爹的亲闺女,才是我白草堂堂主真正的掌上明珠,我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阿冉!不可听信谗言!你难道忘了小月的教训?这山上多的是细作想离间我们,妄图不战而屈人……”

    “师兄,别说了!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黄口小儿!流言蜚语我自会分辨真假!你们都可怜她,觉得我心胸狭窄、心肠歹毒,派贴身婢女去毒害堂主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白冉发起脾气来总会不管不顾,不等白桢回答,破罐子破摔道:“对!我就是和她不对盘,看她不顺眼了!听说她快死了我高兴得很……”

    “阿冉!”白桢微怒,“你既如此不知悔改,便去祠堂静静心吧!”

    “师兄!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竟然要罚我?!就算她真的是爹爹的女儿,凭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还抵不过她吗?!”

    白桢很了解师妹的脾性,知道此刻与她讲不通道理,也不欲多作争辩。

    “阿冉如此怨气冲天,的确是该好好清清口腹之欲了!来人!将大小姐带去祠堂好生看管,不许送水粮!三日为限!”

    “大小姐,请吧!”

    白冉怒瞪着眼前几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不敢劳驾你们,我自己会走!”

    白冉在几个弟子的牵制下不甘地回头,却见白桢已经负手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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