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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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我出去。”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
正坐在餐桌旁努力用筷子戳着盘子里芋泥的张小少爷愣愣地指着自己。
“我……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女人微笑。
“看你吃饭还蛮辛苦的。作为奖励，今晚带你出去玩儿。”
张小少爷涨红了脸。
这个女人……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很复杂。
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孤儿院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一直受她资助。
他一路从山沟沟里考出来，想的是有一天出人头地，能尽些绵薄之力报答她。
她对他的恩情，她的名声为他背书，她的背景让他不再受欺负……
孤儿院的人也很会看眼色。
在无数次困难到想要放弃的时刻，在无数个痛苦到不想挣扎的困境里，他的心中始终都对她有一份纯然的感激。
不要辜负她。
他对自己说。
可是当他抱着激动、感谢，把她当作指路明灯一样的心情站到她面前的时候，他看到她的表情一派茫然。
他意识到，他只是她随手资助的其中一个罢了。
世界上贫困的学生这样多，凭什么他会以为只有他一个这般幸运？
但她留下了他。
他听说，她的孩子幼年夭折，而她也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
他还听说，她的丈夫在一场空难中去世，偌大的庄园里只剩她一个人。
他的心中，迸发出无限的勇气来。
类似于“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这样的感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小男孩。长得不漂亮，看起来也不聪明。
院长透过窗户看着他，对着资助人摇了摇头。
但她选中了他。
他永远也忘不了每年都会寄来的泛着馨香的卡片，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做个善良正直的人。”也永远也忘不了他冒昧地给她打了一通电话，管家说夫人最近心绪不宁，暂不接待外客。
终于，他站在了她面前。
他想说，您的资助，让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成长为了一个她所期望的人才。
他想自己的努力被她认可，甚至被夸一句“好孩子，做得好”。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随手资助过的小东西，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
女人的长发被高高地挽起，穿着一身黑色的露背长裙，戴着一双丝绒手套。
是他从未见过的装扮。
她看起来保养得宜，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是被人看到身份证会大吃一惊的程度。
张小少爷穿着礼服不自在地扭扭身子，感觉被束缚住了。
“确实有些板人。”他听见她说。
“我也不大爱穿。”
“但有些场合，穿着得体也是一种礼节。”
他点点头。
停在家门口的黑色轿车开了门。
张小少爷坐在副驾驶，看着后视镜里面映出女人的半张脸。
优雅、光洁、眉如远黛。
下颌线棱角分明，嘴唇却显得柔软可亲。
他晃了晃神。
“在看什么？”
张小少爷连忙羞窘地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瞄她。
她那稠丽无双的容颜，眉目疏阔，就算是挑眉这样轻浮的动作，也显得顾盼生光。
他竭力压住心口，感到心脏的跳动不受自己控制。
不，他决不能。
这并不体面。
————
很显然，在这样的慈善拍卖晚会上，焦点永远集中在最美的人身上。
即便是最朴素的黑色长裙，也在照耀下熠熠生光。
到这个地步，财富才是最美、最闪耀的容颜。
张小少爷看着夫人被簇拥在聚光灯下，被无数男女围绕，仿佛与她相见恨晚，相谈甚欢。
有一点羡慕。
夫人倒没忘了他，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这是我的……”
他听见这四个字，心如擂鼓。
她会怎样介绍他？她会说他是她的什么人？她……
“……学生。”
“他是我的学生。”她又强调一遍。
学生……
其实说起来，在人生这条路上能有她作为老师，实在算得上幸运。
他的心里泛起若有似无的失落。
说不清楚。
学生？
衣香鬓影中，觥筹交错间，众人打量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同为贵妇，她们可太懂带不谙世事的小男生赴宴是个什么意味了。
这些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感到窘迫。
“他是个腼腆的孩子，别太为难他啊。”
是的，这是她的想法。
他在她眼中，只是一个孩子。
拍卖开始的时候，他正像个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到夫人为他安排的比较靠前的座位。
别问，问就是没穿过皮鞋走不合脚。
他怀疑自己的脚趾头正在皮鞋里哀嚎。
看着那些动辄几十万的拍卖品，他有些意兴阑珊。
这些并不能勾起那些贵妇们的兴趣，反倒只是打赌似的彩头。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出现在这里，仿佛是个错误。
他看着坐在更前面一些地方的夫人，她正接着电话，脸上露出笑容。
她其实很少笑。
看来确实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张小少爷这样想，希望更多好事发生在她身上。
“接下来出场的是第十九件拍品。”
拍卖师对着手卡念道，“这是一枚鸽血红宝石，它具有世间最鲜艳强烈的色彩，能够将红宝石的美展示得一览无遗……”
很美。他想。
太配她了。
她这样白皙，这样高贵，只有这样殷红如血的色彩才配得上她。
在拍卖师口中，这里面还有几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仔细一些便能查到，它的每一任主人都为情所困，不得善终。
——好像并不吉利。
起拍价很低。但他也没有这些钱。
“——前排9号一次！”
“9号第二次！”
他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位这么有勇气。
不是说富人都是很讲迷信的吗？
他的目光凝住了。
“9号这位女士第三次！”
“恭喜收入囊中！”
————
晚宴结束后，张小少爷一步不离地跟着夫人。
“您……”
他欲言又止。
夫人侧过脸，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他咬了咬牙。
“您今天，拍到了喜欢的东西吗？”
“当然。”她轻声回道。
“没有比这个更让我开心的东西了。”
原来她喜欢这样浓烈的颜色，鲜红、热情、生机勃勃。
他低下头。
————
几十年后的张小少爷——
不，或许应该称张老先生。
他去世之时，管家遵照遗嘱，将遗产分成几份，分别捐给了孤儿院、希望学校和医疗研究机构。
只是在清点遗产的时候犯了难。
张老先生一辈子从不见人的保险箱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对红色袖扣。
还有和袖扣放在一起的十三张卡片。
上面写着：
好好学习，做个善良正直的人。
——朱颜
卡片中还夹着一封信。
可惜张老先生没有后人，无从征询家属同意。
秉着张老先生一辈子为国效力，他留下的文字记录绝不可藏私的心情，管家将它公之于众。
这好像是一封情书。
致我最亲爱的人：
夫人，写下对您的爱意要比想象中容易。兴许是之前从未想过要落笔，如今提笔才知道轻重。
我在最末端最尘埃处出生，遇见了您，才知道月亮是什么模样。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聪明也不好看，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身份，如果不是遇见了您，可能一辈子也会过着一样普通的生活。
在那个和煦的午后，没有午睡的我偷跑出来荡秋千，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最正确的决定。
您选中了我。
正如命运选中了它的宠儿。
遇见了您，走上了这条路，我便知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有些东西既然注定是奢望，那便在得与失之间找到平衡。
夫人，您是我的锚。
当白发苍苍的您半躺在摇椅上，调皮的小猫跳上您的膝头，您对我说——
元元，启程吧。
没曾想，竟是最后一面。
我早有预感，却不能让您失望。
夫人，我舍不得您。
当然，我不曾对您坦白过这些念头，怕时机不对或表达有差，使它失去它应有的意义。
您知道，我嘴很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您是我最亲爱的人。
我宁愿藏在心里。
年少求学的时候，在无数个黑暗到不知何时黎明的境地里，在努力到不想再挣扎的时刻中，您是我的明灯。
尽管这世界大多数的人都冷漠、自私、见风使舵、口蜜腹剑，可您不是。
您是我永远的月亮。
最初站到您面前的时候，您一派茫然。
是的，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一点，您忘了我。
可这没有关系，在往后的几十年中，您的身边只有我。
我不敢奢望太多，只是站在您身后，就令我心满意足。
我并不晓得您怎么想我，也许是没说出来的东西太多，让您误以为这些是不存在的。
夫人，您的微笑是我一生的祈盼。
您还记得当初带着我参加慈善晚会吗？
那一晚，您拍下了一颗鸽血石。
很难想象，您这样清素雅致的人，居然对这样殷红的色彩情有独钟。
很漂亮，很衬您。
第二天，您送了我一对鸽血石的袖扣，说很漂亮，很衬我。
我看着这对深沉如血的袖扣，仿佛看到晚宴上红酒的丹赤漆黑，仿佛感觉到昨夜脚趾的鲜血浸满皮鞋。
仿佛您光洁柔美泛着醉意的脸近在眼前。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谢谢您，我爱您。
——张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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