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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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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明白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是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做了一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一切打碎,而且打处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尼古拉总是变得特别随便,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为了使工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话!”母亲推测。

可是,这种推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难看出,来的工人也很放不开,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试似的……”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笑也不笑。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询问:

“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活!”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不曾决定出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一声不响,她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尼洛夫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她……”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一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他,谁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娜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

 8

娜塔莎当上县里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洛夫娜就常常把禁书、宣言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所以,这就成了她的工作。

每月里她总有几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有时候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和巡礼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里拿了皮包,在全省范围里到处奔波。

不论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的态度总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攀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害怕也毫不在乎。

她喜欢跟人谈话,喜欢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和满腹的牢骚与不满。每逢看到人们有强烈的不满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因为这种不满一方面能反抗命运的打击,一方面对心里早已构成了的问题紧张地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开了那种为了养家糊口而在挣扎的那种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画面。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欺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榨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酷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产虽然非常的丰饶,可是老百姓仍旧非常贫困,围着那无数的财富去过着挨饿的生活。城市里有许多个教堂,教堂里堆满了上帝用不着的黄金和白银,可是在这些教堂门口,讨饭要饭的男男女都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颤抖着,徒然而无奈地等待着过往的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往他们手里扔上一个小铜子儿。

说实话从前,她也曾经看见过这种情形——金碧辉煌的教堂和神父那织金线的袈裟,乞丐的破陋住屋和他们褴褛的衣衫;可是从前她老是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但现在却知道这是不能容忍的,对穷人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教堂对于穷人,应该比对于富人更为接近、更为必需。

她从画着基督的图画上和关于他的故事里,知道了基督是穷人的朋友,穿得很朴素。可是,在穷人们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见,他却被无耻的黄金和那在贫民前面夸耀般闪闪发亮的绸缎所束缚着。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了雷宾的话:

“借了上帝的名义来欺骗我们!”

于是,她祈祷的次数不知不觉地减少起来了。

然而,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虽然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可是在她看来,好像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一样,也将大地看作了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在这方面想得很多,这种思想逐渐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安详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明确的爱——恐惧和希望紧密地联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从前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基步督变得更崇高,对她更容易理解了,基督的脸好像也变得更愉快、更光明了,好像,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尼古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因为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到愉快、兴奋,再加上工作完成的很圆满很顺利,也就更加精神抖擞了。

“这样到处走走,多看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晚上,她常对尼古拉这样说。“使你可以知道,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受着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可是,有谁过问他们到底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是在琢磨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笨无知的睁眼瞎呢?慈悲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一律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究竟在哪里呢?人民因为不满自己的生活,渐渐就激愤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内心有那么一种渴切而执著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很难抑制住这种愿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给她讲些个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讶万分地问尼古拉:

“这样的事当真能够成功?”

于是,尼古拉就执拗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确信,隔着眼镜用和善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非常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积蓄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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