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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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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威尔因为不愿和他父亲见面,最近一个时期很少在家,因此和母亲也疏远了些,现在,他逐渐地清醒过来,细细地望着她。

她长得很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仿若总是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椭圆形的,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工人区大部分女人所共有的不安而哀愁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右眉上面有一块很深的伤痕,所以眉毛略微有点往上吊,看过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一点,这给她的面孔添上了一种小心谛听动静的神态。在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闪耀出一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她的两颊滑下来。

“别哭!”儿子平静地说。“给我点水喝。”

“我给你去拿点冰水来……”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杯子便有点颤抖了,里面的冰块轻轻地碰着杯子。把杯子放在桌上,她默默地跪在圣像前面。

从玻璃窗外突然传来醉鬼的吵闹声。在秋天薄暮的潮润空气里,手风琴响起来了。有人高声唱着,也有人骂着下流话,焦躁疲惫的女人发出惊惶的叫声。

在符拉索夫家小小的屋子里,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安静、更稳妥了,而且和工人区其它各家比有点不同。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尽头承一条通往池塘的、虽说不高却很陡峭的坡路旁边。屋子的三分之一是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出来的母亲的小卧室,余下来的三分之二,是一间有两扇窗子的四方形房间,一边放着巴威尔的床,门口放着桌子和两个凳子、几把椅子,放衬衣的衣橱,橱上放着一面小镜,此外还有衣箱、挂钟和墙角上的两张圣像——这就是他们的一切。

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巴威尔都有了: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一切他都买了。他变得和同龄人一样了,也出席晚会,也学会了加特里尔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神。

有一次,母亲问他:

“怎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一种阴郁焦躁的口气回答:

“闷得要死!不如去钓鱼倒还好些呢,或者——去买上一支猎枪。”

他对工作非常热心,既不偷懒,也不犯规。

他沉默寡言,一对大大的碧眼,和母亲一样,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但很显然他离开了一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往往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回家时并没有喝醉。

母亲非常留心地注意他的行动,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渐渐地变尖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若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从前,常有伙伴来找他,但由于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来了。

母亲看到儿子和别的青年工人不同,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他是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一旁的什么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起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巴甫鲁沙!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有时问他。

“不,我很好!他回答说。

“瘦多了!”她叹息似的说。

他开始拿些书回来,悄悄用功,读过的书,立即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录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说话,碰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吭地吃了早点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在饭桌上,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之后出去,又要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他很用心地洗脸,吃过晚饭后,就长时间地独自一人看书。在休息日,他总是一早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她知道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奇怪的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她觉得儿子的话愈来愈少了,同时,她又感到他的话里,添上了许多她听不懂的新字眼,而那些她所听惯了的粗暴和凶狠的话,却从他嘴里找不到了。在他的行为举止方面,也增加了许多让她注意的小细节:他戒除了喜爱漂亮的习惯,对身体和衣着的干净却更加注重了,他的一举一动,变得更加洒脱,更加矫健,他的外表也更加朴实、柔和了——这一切都惹起他母亲焦虑不安的关心。对待母亲的态度,也有新的变化:他有空就扫房间地板,每逢假日亲手整顿自己的床铺,总之,他是在努力地减轻母亲的负担。在工人区谁也不会这样做……

有一次,他拿回了一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一边谈话,一边轻快而勇敢地向前行进。

“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玛乌司去。”巴威尔这样介绍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可是她心想:

“一方面尊敬基督,另一方面却不到教堂里去……”

在那个木匠朋友替他作的书架止,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她说话时用“您”,称呼她“妈妈沙”,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她说:

“嗳,妈妈,我回来迟一些,请您不要担心啊……”

这种态度使她欢喜,从他的话里,她能感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

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厉害地搅动了她的心,她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偶尔,母亲对儿子觉得不满了。她想:

“别人都那样,而他却像个和尚。他太老成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时不时地,她想:

“兴许他结交了什么姑娘了吧?”

然而,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呢,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地,两个年头也过去了。这之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忧,日子过得奇妙而沉默。

 4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巴威尔放下了窗帷,坐在一边的角落里,他把洋铁灯挂在头顶的墙壁上面,开始看书。母亲收拾好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巴沙!我就是这样!”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满腹心事地洗净了手之后,又走近他的身边。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他把书合起来。

“妈妈,请坐下来……”

母亲笨重地和他并排坐了下来。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重大事件似的,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脯。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低声地令人感到森严可怕地突然说道:

“我在看禁书。因为在这些书里有生活的真理告诉我们。所以禁止我们看……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wωw奇Qìsuu書com网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

忽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了双眼望着她的儿子,她觉得他好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低沉、有力而响亮。他用手指捻着细柔的唇髭,怪模怪样地抬起眼睛盯着屋子的角落。她替儿子害怕,并且感到可怜。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沙?”她说。

他抬转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眼里放射出执拗的光芒。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一种秘密而又可怕的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惯于不加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道,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

“请你想一想,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岁了——难道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她听着他的话觉得可怕,但还是贪婪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着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亲,直望着她满脸的泪水,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他用青年人的全部力量,用那种因为有了知识而自豪的、神圣地信仰着知识真理的学生的热情,说出了他明了的一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母亲听,倒不如说是想对自身作一番考查。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她的眼睛含着恐怖和惶惑。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妈妈记得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记念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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