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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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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秋尘虽知幻境使就在地藏主殿,但鬼门关断是回不去了,只能静待三日药效过去,肉身自行将他的元神吸回,届时也可带婉婷的魂魄一起回去。

    绕过地藏主殿,他不发一语一阵疾掠,鬼界他不熟悉,正犹豫要往何处去,忽听阎罗十殿尽处隐隐传来水声,遥望过去却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他心思一动,身子一转,直往那处飞了过去。

    黑暗愈近愈浓,四周渐有烟云缭绕,除却扑面而来阴恻恻的风灌入眼里便一无所有,如若进了重重迷雾,明知危机四伏,却无处可逃。

    冷秋尘只是揽着婉婷向前飞掠,丝毫不缓,仿佛前方有一颗只有他能看见的指明星正牵引着他,带领他前行。婉婷亦不发一问,不乱不惊,只是伴在他身侧,越行越深。这个时候,遇神遇鬼,境使阎罗,她反倒不怕了,如果真的一切皆无定数,前方是好是坏,是凶是险,知之何用?既是必经之路,不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坦然以对。

    她侧首看了看身旁的冷秋尘,见他朗峻的脸落在迷蒙之中又似游离在重雾之外,格外地轮廓分明,微抿而削薄的唇划出一道锋冷而果断的弧度,寂邃无垠的双眸如华亮的闪电,刺透了迷茫,穿破了叠嶂。

    千山万水,五界众生,她只与他相遇在俗世一角,不早不晚,就在日落黄昏那一刻,只那么一瞬的对视,便定下了生死与共的契约。与他携手同游,临湖嬉笑,吹箫赏月,共对天下,是她此生最大的不悔。红尘苦短,她已享受过这一切,若今时今日,在这破路难寻的鬼界深处,便要她祭上这单薄的灵魂,她亦可以微笑。

    冷秋尘见她只是一味看着自己,不由问道:“看什么?”

    婉婷毫不犹豫地答:“看你。”

    冷秋尘一挑眉,“大敌当前,你心情似乎不错。”

    婉婷淡淡一笑,道:“既然黄泉路都走过了还能再见到你,世事无常,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无所谓了。”她说着耸了耸肩,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立时让一直以来紧张的气氛松弛了几分。

    冷秋尘眼底一柔,依旧问道:“你不怕幻境使在前边等着?”

    婉婷转回头向那不知名的黑暗深处望去,忽然说了一句:“幻境使,让他见鬼去吧。”声音才落,忽然想起幻境使才见过地藏鬼王十殿阎罗,可不是刚刚见鬼去了,冷秋尘似是也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两人对望一眼,婉婷忍不住畅快地笑出来,笑声琳琅悦耳,倒似在这无边无际的浓雾深处降了一场甘霖,格外清爽宜人。

    冷秋尘见她笑得开怀,眼底亦落满笑意。看她明媚的双眸眯成一弯,他时常思索,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清灵,狡黠,柔韧,善感,矛盾重重却又天衣无缝地凝合成她绝世脱尘的一张明丽容颜,让人捉摸不透,却又落了他满心满眼,挥之不去。便是在这阴森萧杀人人忌讳的阴曹地府里,四面楚歌处处危机的时刻,她依然可以笑得淡然,看得透彻。这世上有她,得之,是他之幸。

    仿佛与婉婷的笑声交相辉映,那隐然的水声渐近渐响,涓潺?琮。两人向声音来处望去,烟开云绽,雾破天青,眼前长河滔滔,泠波飞渡,自东向西流入天际,澈澈碧水与墨色远天连在一处,浓淡分明的一线横贯鬼府。

    两人在幽火摇曳的鬼域乍见这清凛长河,皆感吃惊。冷秋尘带着婉婷落于河畔,但见旁边青石座碑上振笔行书刻着“忘川”两个字。

    “忘川。”婉婷默念,心海深处因这二字无端泛起一丝涩楚。

    举目往河上望去,果见不远处河面上有白玉石桥横跨其上,雕花扶栏,石色通透,凉滑温润。桥头一柳成荫,虬枝尽展,半遮在桥面上,纤细柳条如帘低垂,碧绿丝绦点下莹莹翠翠。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生春。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婉婷忽然想起这诗中写到的长安城外,灞桥岸边折柳送别的情景。暮春晴日,灞水河旁,折柳诉情,再会无期。那灞桥之上有人挥泪相送诉离情,这奈何桥呢?生死离别,两不相见,却又有谁人为你折一弯细柳,道尽衷肠。前尘往事,俱成灰烟,这最后一桥的距离,终还要孤独走过,莫可奈何。

    婉婷幽幽一叹,道:“都道忘川河内尽是投不得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不想却是讹传。”

    冷秋尘却往那河深处望去,“是不是讹传尚且不论,就算真有魂鬼虫蛇,这时恐怕也在人间。”

    听了他的话,婉婷神色一郁,“是啊,生死颠倒,阴阳互换,这忘川河清了也不足为奇。”

    冷秋尘知她想什么,暗叹一声,将她拢在身前,道:“有我在,不要怕,也不要胡思乱想。”

    婉婷凤目微抬,轻轻一笑,眼中轻愁恍然收起,已淡若浮痕。

    冷秋尘抚了抚他的发,举目四望,见奈何桥另一端不远处立有一庄,远远看去竟是峻宇雕墙,朱栏玉砌,庄内依稀锦帘绣幕,淡烟袅袅,与其它殿宇萧瑟肃杀的气象不同,竟是这鬼域尽头极芳雅的一处所在。

    然而庄后地势陡然攀升,舒缓宁馨骤然褪尽,有顽岩高台巍峨伫立,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扶摇直上,斜插入天。岩间只雕凿一石级小路蜿蜒盘到台顶,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十分险峻。正是那供死魂投胎转世前回望前尘的“望乡台”。

    庄中隐约有奇香飘出,清馨中一缕凉爽,洁净中一点恬淡,竟越过长河净流传到岸这边来,格外沁人心脾,将远处那峥嵘地势也熏得淡了。冷秋尘微微讶异,这香似乎熟悉,心念一转间,眼中一动,仿佛已有了计较。他握过婉婷的手,径直往奈何桥上走去。

    婉婷奇怪,开口问道:“去哪儿?”

    冷秋尘朝那庄院抬了抬下颌,“孟婆庄。”

    婉婷听罢蹙了蹙眉,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那这香气……”

    冷秋尘并不答话,只是回首凝视她一会儿,点一点头。

    他的凝视与那一脚踏在桥上的触感并着那汤的浓香齐齐撞入婉婷心里,是甘是苦,是酸是涩,纠缠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抬眸看去,这道桥畔,那座庄前,生前所有爱恨情仇,多苦多难,仿佛就这样被端在孟婆手上那一碗汤里,滚滚红尘中的纠葛缠绵便随着一仰头的绝决永远凝固在望乡台上那欲言又止,泪水充盈的凄然回眸中,化作云烟,缥缈散去。

    不是没想过自己死后过奈何桥饮孟婆汤的情形,此刻这桥就在脚下,水气淡淡,寒烟缭绕,脉脉升腾,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与她执手并肩,举步同行。她何其福,何其幸,得一人如此,生生死死的陪伴。

    她低头默默随他而行,耳旁除却水声再无其他,仿佛一切皆静止在这和平安定的一瞬间,这桥似乎霎那伸展得没有尽头,隐约幻想着,希望能够永远这样走下去。

    然而幻想在脑中转了一圈便被冷秋尘突然顿住的步子冲散,耳旁水流清韵蓦地一乱,一浪激起丈高,复又拍下,打在奈何桥头,水花飞溅,浸湿冷秋尘与婉婷的衣摆,赫然触目一片深浓。舒云骤卷,滚滚漫上,怒腾地遮了半天,风舞柳绦,细枝狂抖,簌簌地缠打成结。

    这惊天动地的声势让婉婷只能想到一副面孔,一副默然无视一切高高在上的面孔,一副将七情六欲掩埋成冷血无情的面孔,一副被寂寞的岁月摧毁丧心病狂的面孔。她镇定地一扬睫,便被桥尽头一双睥睨万物森然冷酷的黑瞳慑住,直要拽入无底深渊。

    冷秋尘不动声色将婉婷紧紧揽在身侧,但见幻境使身旁狱境使、化境使与赦境使并立,背后如伏重压,却是其余六境使呈半弧形散立于身后岸边,后面阎罗鬼差密密站了一片,皆严阵以待地盯着两人。婉婷心下一沉,又不觉苦笑,只不过一个闪神便被重重包围,多日不见,幻境使的功力似是又颇有进境,不知他又吸噬了多少生灵的气血。这时便是以冷秋尘的敏锐与速度,待到察觉时,也失了躲避的时间。

    终究还是逃不过啊。无奈随波荡起,卷作心间一抹失望,奈何桥已走过大半,距对岸不过丈余,却如隔着天壤,永远跨不过的距离。

    幻境使将婉婷上下打量,眼底冷锋一闪,沉沉道:“还想逃到哪儿去?”

    婉婷柔和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他眼底,不发一言,因果纠缠都不用再说,天地已毁,因他,亦因她,让她陪葬又如何,让她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又如何,一切尽在这一望中,她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不在乎。

    幻境使见她眼底眉间款款淡淡,始终无所谓的神情,不由眉心一拧,神色陡暗。风寒吹起绡纱云带,玄衣绛袍,飘扬如帆,招展似旗。没有刀光剑影,兵甲铿锵,无边的静默与犀利的对视间却扬起漫天机锋,如削尖磨利的羽箭万道齐发,破弓而出,夹着劲冷直面袭来,让人不知如何躲,亦无处可躲。

    婉婷将背脊挺得笔直地迎上去,怨恨,忧伤,悲痛,厌恶,全随着这悄然深长的对视化作最后那一点淡漠不屑,流连在眼底。

    幻境使似被她这种淡到无视的眼神激怒,面上虽仍就维持着冷然高远的神情,但额上爆起的青筋突兀,早已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一向俯视万丈红尘,将一切藐视在眼底的他为何总在这个女子面前失了冷静,就如当年面对着与她极尽相似的另一个“她”,他那澎湃的心潮便从来没有平静过。他为“她”心思用尽,却依旧唤不起“她”淡然的眸底一线明耀的火花,“她”那花般笑颜总是在转头时为他人扬起,即便最后他用自己无人敢忤逆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她”送入修阎塔的千古寂寞中,只为让“她”看自己一眼,哪怕是仇视与愤恨也好,他等来的却依旧是无声无抗的淡漠,淡漠。

    这十七年,他一直在等,等待“她”的女儿长大,等待自己将“她”的女儿握在手里,翻云覆雨,掌控天下的那一刻,即便他已不知“她”身在何处,但无论“她”身在何处,他都要让“她”知道他才是强者,只有他才有能力让天下生灵臣服,只有他的身影才有资格驻留在“她”眼底。

    这十七年,他隐忍,规划,部署,只为等待这一天。这十七年,与千千万万年的岁月长河相较不过是偶然翻起的一簇微不足道的水花。但这十七年,分分秒秒镌写的皆是他的不甘心。

    而今他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终于看到天地在他的一个念想间翻覆起惊涛骇浪,然而此时此刻在婉婷面前,在这颗他运筹帷幄企图决胜千里的棋子眼中,他看到的是与“她”当年眼中同样的淡漠,淡漠。

    一石激起千层浪,潜伏的愤怒夹杂着失望与不甘在冲到极限的那一刻化作所向披靡的力量,整个鬼域也在他脚下振颤。忘川河水迸出几丈高的浪花腾空而起,碎作玉珠零落飞溅,如冰雹砸在脸上身上生生地疼。

    幻境使一动,众境使俱动,浓深暗重的玄色衣袍伴着幻彩炫目的灵气震荡翻飞齐齐往奈何桥上这一对身影直攻而下。岸上地藏阎罗皆被眼前颤慑心魂的景象震的愣住,一时之间只觉劲风扑面,浪涌激荡,眼花缭乱,却无人敢移动一分一毫。

    冷秋尘与婉婷身在其中,只觉四周真气雄浑博厚,如江涛云滚,层层压来,交织成网,将他们圈在其中,无处可破。重压之中有灵力飞蹿其间,疾速无影,直袭两人。

    起先冷秋尘还护着婉婷在其中冲突躲闪,却感到周身真气越聚越厚成一圈摧之不毁的气场,将两人困在其间。众境使双掌齐发,灌着灵气的掌力铺天盖地如暴雨滂沱,越织越细,越聚越密,纵使冷秋尘身动如风,也再避不开。他索性一俯身将婉婷扣于怀中,以一己之身硬将所有掌力一并接下,灵气似剑,凉寒锐彻,劲灌入体,在冷秋尘周身激溅出缭乱夺人的火花,碎金华彩,精光刺目,每一闪却都是致命的痛楚。

    婉婷只听得闷雷破空般“轰”的一声巨响,身子已被冷秋尘抱着掠地而起。周身沉重,仿佛有巨鼎重逾千斤兜头罩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水光飞溅,密雨如织,夹着劲道扑面,睁眼时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朦胧间只有眩彩光影无数,交错离乱,如坠梦幻,却漫身冰凉。

    忽然,腰间猛地一紧,婉婷感到冷秋尘大手在她后脑一托,便被压入他的胸怀。埋首其间,只有风鸣气舞衣袂展展的声音入耳和他身体压抑着的微微振颤。

    仿佛感到了什么,婉婷胸中蓦地划过一阵心悸,她挣扎着抬起头来,却见冷秋尘清隽的面孔如若刀削,双唇紧抿,眼底明光一晃却似隐约杂着丝绞痛,眉间蹙痕深重,好像将什么隐在其间,颈上筋脉条条清晰,隐约克制到极限的忍耐。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冷秋尘低首回望,眼底凌厉一缓,隐忍中温柔淡淡,带着些许安定抚慰,便如他不久前刚说过的话:“有我在,不要怕……”

    被他这叮咛般的凝视笼住,婉婷望着他久久无法移开目光。冷秋尘拥着她飞速旋转,激荡而来的河水俱被飞旋的劲气阻挡在外,隔成迷?的帘幕。珠水荧光,烟波四起,虹彩聚散,水气映了灵华光辉夺目,一瞬间的绚烂却被全部收容在冷秋尘宽阔的背后,如炸开的烟花将他的脸耀得忽明忽暗,深浅斑驳,只是那柔情辗转始终不改,任背后石破天塌,也不愿惊了怀中的她。情到深处随着他那一分点在唇边的笑意从她心头碾过,一眨眼的酸涩哀伤,却是千秋万世也抹不去的痕迹。

    他忽然俯身向她耳旁,湛朗的声音温和地问道:“可愿与我共赴轮回?”

    婉婷身体微微一颤,多么诱惑的邀请。不饮孟婆汤,共赴轮回,便是千生万世的记忆重叠,海枯石烂的依偎相随。婉婷坚定地点点头,此生将心交付,便注定了永世随他。

    一霎那间,天地万物骤然清静下来,压力退得干净,众境使忽然都住了手,落回原处。婉婷微觉诧异,越过冷秋尘的肩膀向幻境使望去,见他锋冷的唇角噙着一丝遥远而疏离的笑正望着这里,罕见的愉悦,却让人疑窦顿生。

    她犹豫着收回目光,突然手上分量一重,却是冷秋尘站立不稳,脚下踉跄,一手压着胸口单膝跪倒。婉婷大惊失色,亦扶着他蹲下身去,只见他眉峰紧蹙,脸色煞白,却绷着唇咬牙硬撑着半跪不倒。

    他身后幻境使这时冷哼一声,不屑道:“以一己之身硬接十境使掌力,少主好大的勇气,可惜是自不量力!”

    “尘,你……”只道他刚刚带着自己躲避,不想却是将所有掌力生生接下,难怪适才能感到他身体微微的振颤,婉婷不由心痛得无法言语。

    冷秋尘闭了闭眼,硬压下突如其来的晕眩,开口:“我没事……咳咳……”话音才落,胸口一滞,一阵遽痛翻绞,压抑不住,猛咳出来。

    婉婷环臂将他抱在身前,冷秋尘下颌枕在她肩头,自己第一次这样以保护的姿态抱着这个男人,心间蓦地翻起一阵心疼。自认识他起,从来都是他护她入怀,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她气急任性出言多重,他的臂弯永远为她敞开,即便是在刚才他邀她共赴轮回时,他仍旧护她完全。此刻,她抱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才明白,如此执着无畏地保护一个人需要多宽广的胸襟与多顽强的意志,以及----多深浓的情怀。

    两行清泪潸然落下,她闭上双眼,幻境使,地藏,阎罗,鬼界,以及周遭所有肮脏的一切她都不想再看一眼,她的眼里心里只容得下怀中虚弱的温度,她想用所有的气力与信念将那正在一点点流失的能量留住,哪怕只能将这拥抱拖延一刻也满足。

    倏忽间,冷秋尘压低的声音却在耳旁响起:“幻境使身后便是六道轮回之口,可愿一起?”

    婉婷依旧闭着双眸,用只有冷秋尘才能听见的声音答:“上天入地,生死随君。”

    冷秋尘薄唇弯起一道浅弧,嘱咐道:“抱紧我。”

    婉婷悄悄将环在他腰上的手收紧,冷秋尘亦不动声色地托住她的身子。岸旁幻境使只能见二人相依在奈何桥心,冷秋尘一动不动地跪靠在婉婷身上,只道他气数已尽,便也不吝啬留些时间给他们道别,只冷眼看着,并不出手。却不想就在这短暂的一刻,冷秋尘已将元神中仅存的一线力量全部调动,足下运力,一挺身抱着婉婷直窜出去,如羽箭离弦,白驹过隙,尚未见影已掠过奈何桥,飞越幻境使,往六道轮回而去。

    善恶依持,轮回流转,六道循环,这大门一入便是因果复始,再世为人,两道灵魂重生际遇全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轨迹,既有前世记忆,不怕寻不到彼此。正是有了如此认知,婉婷于是将这灵魂投入得义无反顾,再不回头。

    轮回之门似有吸力,刚一触上二人便被一股大力拽入其间。忘却来处,不知去路,只这样往无尽的远方一径跌下去。云丰雾淼,白茫无限,眼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万事万物前世今生皆隐在云雾之后,演过了一场又一场,似见似不见,只有他的气息依旧清晰在旁,干净而淡定。

    幻境使似是没有料到冷秋尘命悬旦夕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劲的力量,不禁万分吃惊,一时愣住,待到回醒时,二人却已入了轮回之门。他暗道不好,婉婷若轮回转世,要重新寻找她的踪影不说,婴孩时期她体内映月冰花的力量爆发不出,于他根本毫无用处,若错过一统五界的时机,他全盘计划便要功亏一篑。思及此,他反手一挑,解开腰间束衣长带一抖,衣带如长了眼睛般寻着婉婷的气息直入六道轮回急追而去。

    正当婉婷以为终于摆脱幻境使之时,脚腕上似是被什么缠住忽然一紧,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劲力陡至,那长带立时绷得笔直,飞速往回收去,婉婷也被那力道拖出冷秋尘怀抱,往来处飞退。

    她惊叫一声,慌乱中一把抓住冷秋尘的手臂,冷秋尘亦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下整个人被她拖得反转。两股强大的力道同时将婉婷与冷秋尘往相反方向拖拽,不相上下,绕是紧抱冷秋尘臂膀婉婷仍一路下滑,眼见两人便要分开,腕上突然被大力一把攥住。她抬眸望去,却见冷秋尘面色苍白,牙关紧咬,额上密密一层汗珠依稀,死死拽住她手腕不放,身后吸力揪得他整个人也飘了起来。

    冷秋尘接下众境使同时攻击,本就元神大损,命悬一线,刚刚集全身之力突破众境使包围已是强弩之末,这时抓着婉婷再想将她拉回却是力不从心。眼前模糊,他只觉婉婷的身影摇摇晃晃着越退越远,脸上梨花带雨全是泪水冰凉,只有那清澈的目光洞穿了一切照在他身上,帮他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神志。

    他臂上动了动,想寻出些力气,却发现元神尽处空空荡荡如荒芜了千年的戈壁,除却废沙烂石,什么也找不出来。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轻飘飘的只能随波逐流,由不得自己。手中抓着的唯一一点希望,他曾经执过千次万次,打算就这样执生生世世的手也正悄悄溜走。他努力将身子往前移了移,却拗不过六道轮回中吸附的力量,仍是一径向后落去。

    婉婷眼见冷秋尘精力用尽,神思渐渐恍惚,却仍撑住仅有的一丝神志努力想抓住她。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即将永远失去他的预感比脚腕上扯着她的力道还要强烈地绞着肺腑。共赴轮回,终还是差了一步。她伸出另一只手挥舞着纵身向前,却只能触摸到面前凉淡微湿的云烟,却再也抓不住下一世的起点。

    两人扯着的手臂就如绷得过分的琴弦,在幻境使最后扬指一拨下断向今世来生两个轨迹。冷秋尘浓重的身影快速淡漠在云海雾茫之中,让人来不及看最后一眼,便化作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剪影。

    婉婷眼前光线蓦地一暗,已被幻境使拖回忘川河边,她挣扎哭喊着冷秋尘的名字想要重新扑到轮回里去,却被幻境使死死缚住手臂,丝毫动弹不得。

    幻境使冷冷看着她吵闹,半刻才道:“魂飞魄散,少主倒是情深意重大义凛然。”

    他的声音惊电般划破婉婷的哭声,她猛地转过头盯着幻境使问:“你说什么,什么魂飞魄散?”

    幻境使似是有些许的诧异,但那神情在他面上微微一停便转成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怎么,你竟不知?”

    “我该知道什么?”婉婷见他笑得阴恻,心中越发沉重无底。

    “少主未死之身元神私自出窍,是不能入六道轮回的。”

    “若入了会如何?”她隐约已知道答案,却依旧怀着一线希望。

    “魂飞魄散。”幻境使幽黑的双瞳直穿透她眼底,冷冷给出四个字。

    婉婷眼前一黑,急痛攻心下脚步趔趄,身子跟着一晃,便要摔倒。幻境使眉头微皱,手一抬将她扶住。

    婉婷撑着他的手臂闭目稳了稳心神,倏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他的衣袖,边摇头边道:“我不相信,你骗我,他刚刚还说要与我共赴轮回,怎么可能魂飞魄散,怎么可能?!”

    幻境使嗤笑一声,“所以本座才说少主情深意重,大义凛然,他邀你共赴轮回不过是想救你。你中毒不治身亡,魂魄堕入六道轮回便是一条生路。你若转世,映月冰花潜力在婴孩时期难以显现,本座再找你就难了,再者一旦时机一过,本座一统五界大计便功亏一篑,若想卷土重来,便要再等五千年,谁知道本座是否还有另一个五千年可以等。虽放你轮回转世是迫不得已最坏的打算,但少主思的想的只是救你救世,自始至终他便未曾考虑过如此做自身的后果,你说这不是情深意重大义凛然是什么?”

    幻境使一词一句说得铮然,字字如链,字字如锯,将婉婷虚弱的灵魂剐得支离破碎。他不介意为她的痛苦上再撒一把盐,母债女还,当年她母亲带给他的痛,他会十倍百倍地奉还在她身上。

    抓着幻境使衣袖的手一阵颤抖,婉婷抬眸往六道轮回中望去。从外面看,那里不过是一个黑洞,一道深渊,玉盘似的洞口光洁如镜,却在过去几千年的岁月中将无数生灵的今生改写成来世。以善恶诸业为因,招致善恶不同的果报,是为业果。一切依业而生,依业流转,得到善恶果报的众生,在新的生命中造作新的身、语、意业,招致新的果报,未解脱的一切众生,皆会在被视为六道的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牲道、恶鬼道、地狱道中循环往复,生生世世中,千千万万年。若说她与冷秋尘今生的缘是前世修来的因,为何今生的果却如此痛裂心魂?究竟从何时起善恶已乱,生死颠倒,五界在他们眼前肆无忌惮地天翻地覆?前生,究竟是他们负了红尘才导致今生的永无相见之日,还是红尘负了他们才成就了因她而生的乱世?

    握着的手渐渐松开,婉婷脚步虚浮着向六道轮回走去,那镜面似的入口映着她一缕飘荡的魂魄,似真如幻,仿佛一碰便要碎成片片,唯独那一双通澈的水眸晶亮异常,如若能穿透这门,穿透六道轮回层层审判,穿透前世今生来世的光阴,只为寻找一个早已烙在她脑海心底千生万世的身影。

    看着婉婷摇摇晃晃的身子,幻境使眼底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郁痛,一闪即逝。心上如被什么碾过,清清楚楚的辙痕拨开覆盖掩埋的泥土,昭然若揭。这么多年,一不小心便会将她当作“她”,掏心挖骨的痛再如何掩饰也始终在那里,抛也抛不掉,然而深入骨髓的迷恋又岂是一腔恨意可以随意压得住的。

    幻境使双眸一眯,将这不适的感觉挥去,却见婉婷又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欲去碰那轮回的入口,可手臂才抬起一半便又无力垂下,身子也跟着倒了下去。幻境使一步跨到她身后将她接在怀中,俯首审视沉睡的她,这容颜,这身姿,依稀全是当年“她”的影子,辗转了天天年年依旧折磨着他。

    他略一闭眼,定下心神,扬眉对众境使道:“走。”说罢,抱起婉婷拂袍飞掠而去。众境使紧随其后一一化作光影一闪无踪。

    直至众境使都走光了良久,地藏与一众阎罗才缓缓寻回心神,大大松了口气。放眼望去,忘川河水依旧平缓流淌,碧波拍岸,奈何桥玉石光鉴如常,如过往数千年一样静静跨于河上,一切风平浪静,旧貌如初,仿佛刚刚的一场风生水起,生死离别全是错觉,却不知就在这一场错觉中,天地已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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