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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寂红尘之梦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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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一洗素缘半生愧

    能够放手不管么?其实蓝槭是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当然是不能,虽然无论选哪一边都会有人因他而受伤,但若置身事外,所有人都会伤得更痛。所以若是如此,还不如随便帮谁一把,至少自己还比较心安理得。

    那样一小段时间之后,蓝槭就不再问自己类似的问题了,只是寄心于他的竹琴。那一张琴是师傅留下的遗物,自然笛子也是。他心安理得地将那琴和笛子都带了叛出帮去。谁管?死人不能管,活人不敢管,世界上有一个人敢管,可惜她不会管。既然没有人管,他自然必须逃走,然后带着他所有想要带的东西,包括琴和笛子。

    其实所有人都说桐木制的琴方为上佳,若有一张焦尾桐琴,那是连凤凰都可停得的。然蓝槭只爱他那只竹琴,手扶上去滑滑润润,冰丝的弦更可作清音万千。虽然他曾在琴上割破过手指,血与汗一度都将琴弦染红了,他还是喜欢那只琴。

    虽然他不大喜欢与人并称,七绝之一的名头还是满响亮的。七人之中他识得的也只有一二人,这样并称的人也多是有些倨傲的,不愿去结识些什么人。蓝槭坐在官道旁边一棵树上,看着东天发白,又取出了玉笛,有一声没一声地吹着。那时他觉得眼睛有些发痒,用手揉揉,觉有些干,不大舒适。这些无所谓,他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耳边却有蹄音格格传来。

    少年在树枝上站起身来,见官道上一骑远远而来。那骑者近了,少年见是个年轻女子,多不过二十上下,他方想打个招呼,对面林中忽地蹿出黑衣蒙面一骑者,拦在那年轻骑马女子面前。

    蓝槭饶有兴味的望下去,忽见黑衣骑者猛地拔出雪亮亮一把长刀,直向那年轻女子去,他忽有玩笑之心,便从树上一纵而下,不巧却足尖踩上那男子头顶——他本是不想如此招摇,却还是未算准距离位置,方得站在那男子头顶上,吐吐舌头,对那瞪大了眼睛的年轻女子道,“这位姐姐和人结上什么梁子了吗?这位大叔有没有什么话说?”

    说了那句,蓝槭又足尖点了点,越到那女子身后,探出头来,“要是再不说,我可要去报官了哦——”他觉好笑,便笑了起来,“再不若,我也可以在这里杀掉你呢。”

    “小兄弟,你莫要卷入这是非,快些走罢。”马上女子忽道,她的声音温恬平静,“这君毅,我一个人也应负得过来。”

    “喂,我是来帮你的啊。”蓝槭不满地叫道,“我踩了他的头壳,自然也与他有什么仇了——莫非不对的是你不成?”

    “我看来像女贼么?”那女子微笑道,“我叫叶鸣翮,是槿国临安人。”她却一直注视着那来人君毅,“君先生,你为什么回来?”

    “原来你们认识啊?”少年插嘴,“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强梁呢。”

    二人皆不听他插言,君毅缓缓道,“我要你还我我的女儿。”

    “哦,千雪呢,当年你却怎地不说呢?”年轻女子嫣然一笑,“是了,如今你在外面也无人耽理,自然想她会要你罢——她会的,没错,但是这值得你朝叶某挥刀子么?”

    蓝槭打个呵欠,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听远远有马蹄声,什么人在赶来此地么?少年转过身子,忽地听到身后一声响亮,那叫做君毅的男人又挥出了他的刀,同一时刻,有一支箭从远处疾飞而来。蓝槭辨不清远近,只得抄起马后行囊挡在面前。那一箭还是未射穿行囊,却震得他手生痛。

    “好家伙!”蓝槭轻喝一声,伸手便取了怀中短剑来。指尖弹弹剑身,便有轻吟不绝。

    少年弹剑,那远处骑者已至面前。蓝槭猛地足尖一点马鞍,直抢入那人怀中去,不待那人动作,一柄短剑已刺进那人心口去,直没至柄。他拔剑跳开,一身白衣犹未染血,但却似用力过猛有些不支,直扶住一棵树方未摔倒。如今已然这样了么?他自问,那样一个称不上敌人的敌人,也会如此——看来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在那之前,必须……

    “小兄弟,”他睁开眼,那女子正站在他眼前,满目关切,“多谢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要紧么?”

    “不要紧,只昨夜未睡好,有些倦罢了。”蓝槭露出笑容,“姐姐也将那大叔——”

    “打跑了。”女子淡淡一笑,“叶某槿人,未像小兄弟那般杀性。——还未问小兄弟名姓呢。”

    蓝槭眨眨眼,“真的名字不能说,他们大多唤我飞鸟,你叫我小飞就可以。”

    “小飞?”女子又笑,“你是女孩子吧。”

    少年忽地向后躲了躲,“我知道男扮女装很丢人没错——但也不能因那个把我当女人啊。”他皱眉叫,而叶鸣翮又微微一笑,“那是对不住了,小飞,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救人?他想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偶尔救一个可以算是换换口味,但是又不能那样直白地说出——蓝槭只是笑道,“我是琴,你是棋,既然你我最近,我救你也是当救个知己。并且我也要积些德了,莫教最后死也死不安宁。”

    叶鸣翮莞尔,向那少年伸出只手去,“我载你一程,想要去哪里?”

    蓝槭想了想,道,“红袖招。”

    那时他忽觉得脚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向前方踏了一步,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心在跳着,那要冲破他的身体逃出来的跳动——少年在那女子的臂弯中倒下,如同从高崖上一次不经意的失足,安静而温柔。

    蓝槭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躺在自己的屋中,黑发的女子坐在一边,露出个“我什么都知道”的笑脸。

    “喂,”他开口,“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就算扯平了,我可不想欠什么人情,所以不要在这里看着我啊。还有,不要假装什么都知道好不好,我心里可是发毛呐——”他方一说着,韩钰已推了门走进来,“阿槭,你还好不?”

    蓝槭坐起来,撇撇嘴道,“没事的,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啊。昨晚不过司马师兄找我比试几招,今日又顺带帮忙解决了个小混混罢了,用尽气力了而已,韩大哥你可不要以为我怎么了——放心放心,我可不会这么小就死了,我还要游历各国,看我的风景,写我的歌——但是你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叫那个名字呢,你知道……”

    “阿槭,”韩钰道,“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你了。”

    “我知道,但是你也不用在别人面前说嘛。”少年不满地开口,“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想再让我去杀个把城主相国?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可不会再去做了。”

    叶鸣翮忽地开口了,“小飞,可以给我抚首曲么?”

    那温婉而恬淡的话语抹去了少年眉间的沉郁之色,他抬头笑道,“叶姐姐要听些什么曲呢?”

    叶鸣翮微笑,“那是随你的,天下第一的琴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宁愿你自己来选要抚的曲。”

    少年蓝槭点头,“那么,我便来首长相忆罢——虽不比风雨,却也可暂寄我意。”

    他站起身子,自墙边取了竹琴,置上琴桌,便也坐了,指尖微触冰丝。

    琮琤琴声如水而出,少年琴师微闭着眼,听指下那曲长歌丁冬流淌——长相忆,谁人听。五弦凄切半阕清——那时他忽地又忆起从前,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往事。

    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他自问,怎么还会念及过去呢?死人不会做梦,那么这个梦,又是谁的呢?

    “阿槭,你真的要走么?”说话的素衣女子梳着长发,鬓边白花在她梳头的时候一颤一颤,蓝槭有些担心它会掉下来,可是它没有,“帮主真的会让你去——”

    “没办法,”他微微一笑,“帮主让我去的,不过这一去,大概就回不来了,能得手,我得去躲,得不了手,八成就死在那里。也是认栽,没什么的。”

    女子的声音冷冷的,“我只告诉你一点,你不准死。”

    蓝槭怔了怔,“为什么?我又不是妖怪,能活千年万年的,若是倒了霉,如何会不死?”

    “不是不能,是不准。”女子淡淡道,“除了我以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杀你——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行。”

    “那个人?那是谁?”少年皱眉问,“樱姐姐你总打哑谜,我猜不出来,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知道的。昔日不止你一人被带出惠宁——”那素衣女子,也就是貔貅帮大堂主血樱道,“你见了便会知道……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准死。”

    那么姊姊,你是要自己来了罢,他拂动琴弦,眼前这叶楼主,和姊姊却好像呢。若是你不总是那样板脸生气,也是像她那样漂亮的吧。蓝槭面上微带笑意,指尖游动。琴声一连串丁丁而出。琴音那东西,会是抚琴人的心么?他不知觉间听细细嘣的一声,七线冰丝,已有一线断裂。

    蓝槭停了手,他手指上有缕血线顺被割出的小口子流至指尖。少年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又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武艺耽下都是无妨,这琴艺却也逊了不少。真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话未说完,见叶鸣翮明澈的眼望着自己,也无奈笑笑,“不行了不行了,让姐姐取笑好了。”

    “小飞,你是太累,多休息便好了。”叶鸣翮道,拍拍少年肩膀。蓝槭觉那几拍力道颇大,便装出龇牙咧嘴模样。叶鸣翮看了也淡淡微笑。少年推琴站起,“我是有些累了,韩大哥,今天店子里的活我是不做了。”一面又爬上床去摊在那里,闭了眼。

    他听得韩钰带笑声音,“这孩子平素最是古怪,想做什么可是百头牛也拉不回的。如今他既不想再让我们在这里扰他清净,我们也就先走罢。”不久脚步声出了屋子。蓝槭睁了眼,分明是暑气,还装什么大惊小怪。他躺在榻上,摸着玉笛,那柔润而沁凉的触感让他安心,于是少年就那样闭上眼睡了。他没有做梦,更不曾知晓,曾有人推门进来,在他床榻之前伫足良久。

    少年醒来之时又已入夜,窗外凉风吹来甚是惬意。他在榻上坐了会,又翻出去,带着他的玉笛。蓝槭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吹他的笛,有些倦倦的。玉蟾挂在天顶,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带着一抹安静的悲凄,而少年的笛声眷在风中,朝着远方去了。只有那声音本身知道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蓝槭吹着他的笛,笛声在风中飞走了。它会飞到邺去么?他久违的家乡——但他自己也不能归去。

    远处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鹃在夜里也会叫么?他不知道。而如今就算归去,还能前行多远呢?少年想想,还是不知晓。那么还是在这里,等待她的前来——他必须等。

    “阿槭。”

    忽地,那一个有些过分冷凄的声音在蓝槭身边响起,“你在哭鼻子么?”

    “我不想看见你。”蓝槭拿开笛子,没好气地道,“快快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要生气了。你的伤好些了么?”那年轻人道,坐在了少年身边,他极长的剑鞘在屋檐瓦楞上敲出当的一声。

    蓝槭不看他,只道,“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了,我不要姓蓝了。姓了半年这个破姓,遇上的全是坏事。”

    蓝筠清沉默片刻,道,“我还是……还是觉得你像一个人。”

    蓝槭冷笑,“那人要不活着,要不死了。我不是什么你要找的人,蓝筠清,你怎地总是这么笨?”

    “好了好了。我向你赔罪——你肯饶过我么?”

    少年撇撇嘴,“我死了。我不饶你。死人不用什么姓氏,死人也不要什么兄弟。我不做你兄弟,我不要你姓氏,我不饶过你。”

    他虽那样说,却第一次去看了蓝筠清——那年轻人也在望着他,神情中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蓝槭并不想知道那些,而他又觉得心口有些发寒,由是撇撇嘴道,“你,马四和莫三三个,你们想过回去么?”

    “回哪里?”蓝筠清问。

    “午夜门,那不是把你们三个带大的地方么?”蓝槭撇撇嘴,“虽然如今你们三个都不是那里人,但他们还是希望你们回去的——否则,唐门主怎么只说你们三个外出修习?”

    “那你呢?无论如何,你都要帮貔貅帮不是?”

    “我不帮他们,也不帮你们。”少年道,“除了樱姐姐,我不会帮任何人。你们我不会帮,因为我们互不相欠,而樱姐姐——我欠着这条命给她。无论如何,即使我必须杀了你,我也不会让她死。”

    “你不惜死也要保护她,我是知道的。”蓝筠清道,“无论如何,我做下的错事,自己承担。你刺我一剑罢。”

    “我不是说过么?”少年扭头,向城墙方向凝望,“若杀了你我不会死,我会杀了你啊。但是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所以你也莫要再说这些。蓝,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和你做兄弟的我比你还笨。我不做你兄弟。我不姓蓝了。”

    他说罢,又举起了笛,轻轻吹起。月光照在少年长长睫毛上,在每根睫毛的尖上映出一粒小小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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